【小说】爱恨蛤蟆坪(一)·连载1 || 作者 南岳
一
韩老三一手端着奠茶,另一手端着一个小酒壶,二牛提着装有香蜡冥钱和祭祀食品的竹蓝,父子二人出了门,顺着金石湾的村道,朝东南蛤蟆坪方向走去。
已将近黄昏,西斜的阳光使鹞子梁的阴影,早覆盖了西高东低的金石湾,并越过金石河,铺满蛤蟆坪,在蛤蟆坪后面陡峭的香炉山脚下艰难的往上爬,香炉山上的树木被夕阳染得桔黄。
二人都沒说话,一直走出村口,金石河便敞亮的横在面前。它像一条麻不溜秋的长虫,从西南蜿蜒而来,谨慎的弯过金石湾前面的土鱼滩,小心翼翼地从蛤蟆坪前面凸出的石蛤蟆跟前绕过去,像一个平放的大“s”,然后扭曲着穿过石门峡,朝东而去。东面幽远的六盘山,这时正像黛蓝色的屏障,自北向南,雄伟地横亘在天天地之间,鹤立鸡群般突兀在苍茫的群山之上,更显得与众不同。
走到村口,便是一段下坡路,走完这些下坡路就到了土鱼滩。韩老三边走边朝下面的土鱼滩看。
土鱼滩如同一个椭圆形的大盘放在金石河北面,盘子的南面有一个高高凸起的小山丘,活像一条向西游动的大鱼。
“大鱼”韩老三心里怔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土鱼时,他自己的叫喊声。
如同点击了一下按钮,他脑子里闪了一下,储存器里的陈年往事,一下子冒了出来。
在儿时的记忆中,清明上坟是多么热闹和愉快的事,那时候,他们韩家人口众多,他爷爷兄弟就有四个,他父亲辈有十二个之多,加上他们这辈,可以说成群结队。每年清明节前一天,都被招集到一起,每家都提上各自的祭祀品,热热闹闹地去上坟。
和过年一样,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大人孩子们都换上新衣服,他爷爷和赵堡镇的四爷是最大的长辈,都换上了青色的新长衫,戴上了新帽子。很严肃的走在前面,其他人紧随其后。
走到这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们韩家祖坟前面的这大土鱼,他们小孩子便不约而同地喊:“看!土鱼!大土鱼!呕…”
到了坟地,先是祭拜后土。花白胡子的老阴阳先生,敲锣打鼓地念好长时间的经,然后念祭文,之后放许多炮。接下来年轻的便到坟地外边,离玟远点的地方挑土,拍在坟头,修理坟院,然后在坟院和坟头挂上长长的五颜六色的纸条。修理完毕,所有人便都跪倒,磕头,听阴阳先生宣读很长的祭文,之后又是放炮。祖先享用完祭品之后,父辈们将摆满供品的小桌子抬出坟院,放在坟院前面的松柏树荫下,孩子们于是欢呼雀跃,蜂拥而上,分吃供品。这是最热闹开心的时刻,大家都没了庄严肃穆的气氛,有说有笑,孩子们都尽情奔跑,欢呼,追逐,嘻闹。大人们坐下来,拿来酒壶,倒上酒,喝着,讲述些祖先的事迹,祖坟风水的情况,人丁和家业的兴衰,等等。
韩老三不由自主的向山根下一一土鱼的后面望了一眼,那里曾经是他们韩家的祖坟,现在变成了平整的土地,没有收割完的糜子金黄金黄的,有的地边上还立着吓麻雀的草人,还没成熟的谷子和荞麦,则呈现出深深的紫红色。人们都在各自的责任田里忙乎着。
在土鱼滩上游不远处,人民公社时期修的金石坝现已残缺不全,坝内几乎被淤泥和沙石填满。从金石坝里沿伸出来的跃进渠,如同一条蜕下的蛇皮,残缺不全,时断时续,从土鱼滩的西边,沿山脚下一直沿伸到东边。
每次看到金石坝和跃进渠,韩老三就像看到了一条曾经咬过自己的狗,心里不由升起一团怒火,贾明狰狞可恨的面孔便挥之不去,愤懑的心情不由得使他浑身颤栗,当年大战土鱼滩,修金石坝的情景一次次映现在他面前。
在那个几近疯狂的年代,所有人都满怀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热情,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作为金石湾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贾明也不例外,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指示,他要为金石湾人民谋幸福,决定在金石河上修一座拦河坝,将土鱼滩改造成小平原,变旱地为水浇地。
贾明的计划报告送到赵堡镇人民公社,镇党委批准了,并作为一面红旗而竖起来,在全公社各大队下达任务,要求在各生产队抽调青壮年努力给予支持。于是大战土鱼滩的水利工程和农田基本建设开始了。
自然,土鱼滩上他们韩家的祖坟难免覆灭的命运。怎么办呢?韩老三心急如焚!
在当时,地主一一这个罪恶而触目惊心的名字压在人头上,比三座大山还沉重。地主你干什么都不对,都会遭到无端的指责和批斗,世上所有的坏事有可能都是你干的,只有你地、富、反们最坏,才能干得出来!
所以韩老三眼看祖先的坟墓要被坏了,没有贾明的允许,他迁也不敢迁,既使迁能迁到哪里呢?公共的地方是不会让埋老地主的。反过来说,贾明大战土鱼滩就是冲着他们韩家的祖坟而来的,用贾明的话说,这也是阶级斗争的一部分,是阶级斗争的另一种方式,是从根本上,从思想上彻底的打击,摧毁,直至消灭阶级敌人。
就在这样一个黄昏时候,和他一起当饲养员喂牲口的钱来成告诉他:“老三,我听说你家的坟人家挖了!你快去看看吧!”
他赶紧跑到村外,就在他现在的这里,往祖坟那里看时,坟周围的所有松柏树都倒在地上。他急急忙忙跑到坟上一看,他先人的骨头都被挖了出来,倒在一起,在地上堆了一大堆。他扑上去跪在那堆白骨跟前嚎啕大哭!
韩老三回到家里,背了二牛妈的那口嫁妆大木箱,拿了铁掀,将那一堆白骨一回接一回地背上蛤蟆坪,爬上香炉山半山坡,在一块较为平缓的荒坡上,挖了一个大坑,将所有的骨头都倒进去,埋在了一起。
庆幸的是,那晚有月亮,他清楚的记得,那是农历的五月十六日。这个日子他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
当他干完这一切时,已经鸡叫两遍,月亮快帖近金石湾后面的鹞子梁了。他坐在地上,看着对面黑魆魆的金石湾出神。
“驴日的,该死的贾明!”
一股怒火猛然从心头升起,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牙齿咬的咯吱吱直响。他忽地站起来,向家里走去。
第二天,他没说一句话,他似乎觉得天地和往日不一样了,遇见他的人都远远躲开,像见了鬼似的。
晚上,约莫到午夜时分了,二牛妈和他怀中的二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得正沉。他便悄悄爬起,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和昨晚一样,月亮很亮。他找到铲子,铲掉后墙上的一块泥皮,从墙缝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解开纸,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用手试了一下锋头,然后握在手中,出了大门,径直朝贾明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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