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酸的尬聊:贾芸和宝玉的聊天
尬聊的背后,有谋生的心酸。
《红楼梦》有一段贾芸和宝玉的尬聊,令人读来唏嘘。
先说尬聊的背景:
贾芸是贾府族人,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父亲早没了,孤儿寡母的产业又被亲舅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曹雪芹骂人厉害)谋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很早就知人情冷暖,知道看人脸色说话。
元妃省亲,贾府要造大观园接驾,自然有许多工程项目出来,贾府子弟们都惦记着要趁此弄个项目赚点钱,都去找贾府的当家人贾琏王熙凤夫妇,比如贾琏的奶母一听了信,忙过凤姐贾琏处给自己儿子讨差事,凤姐与贾琏便把奶母的两个儿子派了随贾蓉去苏州的差。
这里要说一下,贾府对于奶母都很尊重——这也和作者曹雪芹家世有关,曹雪芹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帝的乳母,康熙曾指着孙氏说这是“自家老人”,康熙六下江南,曹寅家就接驾四次,备极荣宠。曾祖父曹玺任江宁织造,祖父曹寅做过康熙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诗文皆好,深得康熙宠信,让他继任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使——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在书中就是这个官职。在康熙、雍正两朝,曹家祖孙三代四个人主政江宁织造达五十八年,有权有势,极富极贵,是当时南京第一豪门——书中贾母跟儿子贾政生气就会说要回金陵娘家去 。
其他如贾芹的母亲周氏求凤姐为他谋了一个管理小沙弥、小道士的职事:
“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
差事陆续被当权派身边亲近的人领了去,贾芸虽然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但由于平时距离权力中心比较远,许多实情不是很清楚,一开始想当然去求贾琏,不想其实凤姐才是当家人,贾芸机敏,马上改求凤姐。他与宝玉的相识便是此间发生的——能跟贾府的贵公子宝玉搞好关系自然是极好的,宝玉虽不管事,但有时候他随便说句话就是极好的推荐,比如秦可卿死后,贾珍为了办丧事而焦头烂额,宝玉就推荐了一个最佳人选——凤姐,这才有了凤姐大展身手协理宁国府——有时候一个人有才华还要有机遇,凤姐虽然能干,但持家以来还没办过红白喜事,所以宝玉的引荐是给了凤姐一次证明和锻炼(弄权)的机会。
再说贾芸也不能一上来就求宝玉帮忙美言几句,只能是先混个脸熟,没事就来找宝玉请安问好,两个人有年龄差异,也有生活环境交友圈子的巨大差异,这样的见面能聊什么呢: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 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 宝玉也不甚留,只说:" 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宝玉是个富贵闲人,每天就想着怎么好玩,结交应酬的都是跟他一样的公子哥儿,贾芸没有稳定收入,生活完全无依傍,满脑子想的都是谋生,他的朋友圈里,谁会请他看戏吃酒席逛花园,哪个丫头待见他?又见过什么奇货异物?
所以“只能顺着他说”,这样的聊天便不是你来我往,互相交流分享,一方说多了自然也觉得没趣,所以“有些懒懒的了”,就像一个说刘公子刚买了一款新跑车准备提货,思聪少爷最近在追的嫩模比上一个好看,马王爷最近买了一艘新游轮请我出海……这些倒也不是炫耀,是宝玉生活的真实写照,可是另一个心里油煎火烧,想的是这个月的网贷怎么还?
曹雪芹生不逢时,“生于繁华,终于沦落”。繁华时“家里银子像淌海水似的”,沦落时有多沦落?
康熙在位时曹家繁华已到尽头,毕竟曹家曾祖母孙氏只是康熙的乳母,雍正对曹家可没什么感情,甚至是厌恶和仇恨:
雍正五年(1727),曹雪芹十三岁(虚岁),十二月,时任江宁织造员外郎的叔父(一说父亲)曹頫以骚扰驿站、织造亏空、转移财产等罪被革职入狱,次年正月元宵节前被抄家 (家人大小男女及仆人114口)。曹雪芹随全家迁回北京,曹家从此败落。
刚回北京时,尚有崇文门外蒜市口老宅房屋十七间半,家仆三对,聊以度日。可是为了偿还骚扰驿站案所欠银两,以及填补家用,不得已将地亩暂卖了数千金,有家奴趁此弄鬼借用。再后来,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亏缺一日重似一日,难免典房卖地,更有贼寇入室盗窃,以至连日用的钱都没有,被迫拿房地文书出去抵押。
这些都被曹雪芹写入书中,《红楼梦》从一开始就在写贾府各种缺钱:
冷子兴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还没倒,但“内囊已经上来了”——就是口袋翻出来给你看,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原因就是坐吃山空,家里的开支每天都那么多,进项却没增加:大老爷贾赦常年不着家在道观里制药求仙,二老爷贾政每日和相公们清谈,宝玉每天只跟姐姐妹妹们厮混,家珍贾琏贾蓉等儿孙们只想着吃酒打牌玩女人,王熙凤为了持家绞尽脑汁东挪西凑每月都推迟发放工资拿出去放高利贷赚利息,还让鸳鸯帮忙偷老太太首饰典当变卖......
有过相同遭遇的鲁迅先生曾在文集《呐喊》序言中写过: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曹雪芹追忆往事写下红楼巨著,鲁迅先生也曾说过:
“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己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有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来由。”
家国不幸诗家幸,曹雪芹的家世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忽然落入“举家食粥”的凋零衰败之境,使他深切地体验着人生悲哀和世道无情,这一段尬聊,他既对少年纨绔悔恨莫及,也无限痛苦地为尘世之悲洒辛酸之泪,因为在家道中落后他也曾做过“贾芸”,为了谋生也曾陪权贵尬聊过,友人敦诚《寄怀曹雪芹(沾)》曾安慰他:“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就是说曹雪芹也曾敲过富人家的大门,吃过残汤剩饭,看过白眼听过冷言。
红楼之成经典,在于作者并不只是写宝黛儿女之情,而是像孙悟空拔根汗毛化身红楼中无数人物,尤其是那些没有话语权的卑微的小人物,沉默的大多数,进入他们内心,感受他们的心酸和无奈无力,所以红楼里上百号人,每个人物都立得住,都个性鲜明,让人过目不忘,引起读者共鸣,无一处苟且闲笔。
芸芸众生,只要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为谋生计,一生中总难以避免这样的尬聊吧?作家爱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写贾芸这样的小人物谋生之艰,没有发自内心巨大的同情是很难做到的。
一个人在年轻时喜欢李白多一点很正常,少年人都会喜欢那种“奔流到海不复回”“千金散尽还复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大开大合潇洒不羁,喜欢用最夸张最浓郁的词语,而真正有所经历,尤其是跌过大跟头后,才会喜欢杜甫,喜欢陶渊明,喜欢辛弃疾,“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读红楼,看作者在跌过跟头的痛苦里,在追忆往事的惆怅里萃取生命的厚重和智慧;跟作者一起,在尬聊里,在“残羹冷炙的德色”里沉下心来体会生命的爱怜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