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轩夜读】方竹著《日记中的爸爸舒芜》读后
梅轩按:舒芜女儿方竹两部新著近日由北京出版社推出。其中《日记中的父亲舒芜》记录了舒芜1969年至1985年的生活,从许多生活小事中可大致看到这个家庭日常状态,也有少部分记录下舒芜所思所想和日常交往。另一本书《人生实难》汇集方竹历年文章,有写父亲的《一个知识分子在政治大潮中的宿命》《日月如梭》,悼念母亲的《思绪》,写亲人朋友的《勺园与方玮德》《聂绀弩与周颖》《姑姑》《寂寞》,还收入作者所写其他类型的散文。(以上文字介绍摘自《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0月11日 02 版)
北京出版社集团
北京出版社
2017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
作者:方竹
页码:230
价格:48元
二0一九年正月初六,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与草莓到文化中心看了一场电影《唐人街探案2》,心情很好,又到新华书店逛了一圈儿,买书数种,其中一本就是方竹写的《日记中的爸爸舒芜》。
书不厚,只有230个页码,是作者从1969年到2009年40年间在断断续续的日记中记录的爸爸舒芜的一些只言片语。简单说,就是父女俩在私密空间的一些聊天记录。
正因为私密,所以真实;
正因为真实,所以至今读来仍然有温度。
同时,因为舒芜先生是饱经忧患沧桑的学者、思想家,所以一些日常的闲话往往闪耀着思想的光辉。从吉光片羽中我们可以看到真实得近乎残酷的历史,与乱世浮沉中宝贵的人间真情。
日记中的舒芜,总是那么宽厚、达观、善良。读这些日记,我们感受到的是方竹与舒芜亲密无间的父女深情。
1969年舒芜一家随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帮牛鬼蛇神被流放到湖北乌龙泉干校,方竹很少能见到爸爸,每天“寂寞至极,无所事事,天天看大雁从高空飞过。”少女方竹经常会甜蜜地回想在北京时有爸爸陪伴的快乐的童年。
她在1969年11月8日的日记中写道:三年前,妈妈惨死于北京二十五中群众专政办公室,我们不敢公开悼念,只在这漆黑的夜里吟诵(苏轼)《江城子》。
爸爸说,”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蕴含了多少沉痛。“最深的痛是不能说破的,我们沉默,最后,还是爸爸打破寂静,说:”好,我们换个气氛吧,我给你背《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 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每个词都在爸爸有磁力的声音中闪出伤感的光。爸爸的声音顿挫有力,越来越缓,以无限的叹息结束全篇。此时,是无声胜有声的黑夜,万籁俱寂,头上,繁星密布,我们思绪万端地笑着,久久沉浸在诗词中。
但是,在那个人妖颠倒的荒诞年代,这样美好的感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享受的,这里面有文化,有家教,有人性,有人类”莫失莫忘“最可宝贵的东西。
2001年3月18日,方竹看到著名作萧乾在文章中写:”文革“时他的儿女都很好,没一个和他划清界限。她在当天的日记中记录了与爸爸的一段谈话。
我们都笑,因为太离谱,当年在干校大家都住一起,谁什么表现全连人都知道(文学出版社在干校叫14连)。
爸爸笑:“那个萧x,和父母划清界限是不避人的,还不是一般的划清界限,做得那么决绝,全连人都知道,他居然说子女没一个划清界限的,这真是…,,,”
我说:“当年干校谁不知道萧×和父母划清界限啊,我亲眼看见萧x经过文洁若(她的妈妈)身边眼珠都不动一下,视若无人地走过。有一次,萧乾在后面追着喊:’小x,小×。‘她头都不回,理都不理。”
爸爸:”这么要革命,极力撇清自己,也是够极端很少见的,其实就是自私,非常自私,觉得父母妨碍了自己的前程。”
我说:“她那时也就十三四岁。“
爸爸说:“那倒是的,年龄还小,你们同年吧?”
随后他有点幽默地微微一笑:“可是你们就没这么划清界限啊?”
我说:“我们都是落后分子呗!”
爸爸笑。
舒芜是幸福的,即使在自己沦为贱民的时候,妻子为了保护他被造反派活活打死,女儿始终没有背叛自己,而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萧乾”文革“中女儿和他划清界限,经过他和妻子身边,”眼珠都不动一下“,实在可怜,但更可怜的是”文革“都结束了,噩梦都已经醒了,还要写文章骗自己和骗别人说”’文革‘时他的儿女都很好,没一个和他划清界限。“真是糊涂透顶。
如果不是知情人在私密的毫无利害关系的日常谈话中提到和记下这事,我们谁会想到用谎言装饰的美丽面具下面还有如此恐怖、悲惨的伤疤呢?
这本书充满了许多父女之间、知己朋友之间,甚至还有舒芜先生与外孙女之间的温情瞬间,同时还有一些忧时伤世的思想言论和细节,让我们读后常常抚卷叹息。有些东西真实得近乎残酷,但唯其如此,才使这本小书同时具有了信史的性质。虽然篇幅不长,但其价值却远远胜过了一些经过过滤包装的华丽的历史家谱。
1997年3月5日,方竹记道,今天下午,爸爸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国外有幅油画,柔和的夕阳照在草坪上,一个老女人坐在草坪的圈手椅里织毛线,脚边卧一只猫,画下一行字:一切都过去了。“
我吸了口气,也意味深长地笑着望着爸爸,深深的惆怅,荡漾在空气中。
十二年后,2009年8月18日的晚上,方竹亲爱的爸爸、我们尊敬的舒芜先生去世了,方竹在第二天的日记中写道,
我从复兴医院太平间出来,机械地抬头瞟一眼两房檐之间的夜空,深蓝夜色、白云、月光,无边的清冷凄凉。我恍惚走在街上,我那永远兴致勃勃、谈笑风生的父亲怎么和那三个可怕的字连在一起?怎么可能?可就是刚才,就在那时,他已独自躺在冰冷的铁柜里,带着丰富的学识、思想,带着他对生命对亲人的无限留恋 !
方竹悲伤地说,未来的日子没有了爸爸。
《西游记》中孙悟空计收红孩儿,观音菩萨把玉净瓶丢到南海里,孙悟空捞出瓶子却怎么也拿不动。菩萨笑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子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 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哪里有架海的斤量?所以拿不动了。
梅轩用两个晚上,读完了这本像新时代的《世说新语》一样的薄薄的小书。合上书,捧在手上,竟如手托观音净瓶的感觉,沉甸甸的,这里面分明装了无数的血泪、无量的感慨和无穷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