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书散记
访书散记 顾诤
多年访求旧书,以负笈钱塘的数年中所获最多。杭城的几处古玩集市中,数文三路上的杭州收藏品市场人气最旺。礼拜六一大早,半道红桥边第二百货大楼的停车场上摆满了地摊,其中售卖古旧书的不过五六家。摊上有正经线装书出售的多是苏、皖两地来杭的卖家,也有以前就认识的来自余姚的老颜。
交道打多了便知道周六当天很少出现好书,各家摊主若是手里有了够得上档次的本子,通常会提前一天打电话告知熟客,约定时间到其入住的旅馆中当面交易。宋元古刻不曾遇见,偶尔出现明中期的白棉纸精刊本也非重价不可得。那时限于银袋,只有日常节俭积攒下来的一点存款,全靠了双腿跑得勤快。
某年冬天,一个寻常周六的清晨,仗着年轻熬完通宵后五点不到就到了市场,几个卖书的摊位才刚刚摆开。在一个边角的书摊上堆着一摞清末民国前后的石印画谱,匆匆捋过一遍,却从中抽出一册万历原刊初印本《六言唐诗画谱》,白棉纸大开本。目录、图画、诗文一叶不缺,是民国间武进陶兰泉的旧藏。摊主当成常见的石印画谱出售,要了一个在他看来很高的价格。经过冷静的讨价还价,快速地完成了交易。书到手后极兴奋,自觉骨头都轻了几两。这也是我多年访书生涯中的唯一一次捡漏。买旧书的前辈们都说,从来好书须善价。几年间的收获大部分还是来自每周五与几位旧书卖家的“内部交易”。
其中一位来自歙县的老者,大家都叫他老程,据说在皖中一带有着广泛的渠道与眼线。来杭次数不多,兼售各类故纸藏品。起初两年他带的大旅行箱里很有些少见流传的旧籍,基本在周五的私下交易中就能售完。曾以不高的价格在他手上买过几种未见著录的明版俗书,也就是旧称的“兔园册子”。其中一部天启癸亥(1623)潭阳余献可刊本《鼎刻游艺斋汇次翰墨碎金》四卷,上下两截的版式,小字写刻颇佳,是仅见的孤本。卷一中收录了数通当时青楼女子与书生之间的来往情书,用词肉麻露骨,晚明间风气之开放可窥得一角,是别处看不到的有趣文字。类此日常用书当年多随购随弃,最不易保存,流传至今者寥寥,多数成了孤本,却是研究晚明人文、政治、民俗的第一手资料。解放前后西谛先生曾大力搜集,他的日记与书跋中多有记述。西谛殁后这批俗书与他的全部藏书扫数捐给了北京图书馆,想来不受重视,多年来未见整理出版。
还有一部万历六年(1578)建安杨氏归仁斋刻《重修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黑口本,三十卷。放在一个半破的小纸箱内,老程看是药书也没要高价。旧说覆刻自蒙古定宗四年(1249)平阳张存惠“晦明轩”刊本,实际上书内字体不一,多数已是明显的嘉隆风格。偶见赵字写刻,加上粗黑口,才有些明初的气息。原书卷首广为人知的螭首龟座《重修本草之记》书牌一并重刻,龟座部分已略去。首尾另镌有万历初杨氏归仁斋莲花座型牌记。卷四中“解盐”二图为半叶连式整幅版画,古朴生动,是明代中期版画承前启后的作品。归仁斋一称清白堂,嘉靖中刻过《事文类聚》与《大明一统志》,影响不小,《书林清话》中有记。此书善本书目著录,国内公藏只四家。坊间未见第二部,因为是不好卖的大部头,购得后一直留在手边。
每次与老程包车同来的还有一位吴姓大汉,面团团而带着微微笑容。说话时满嘴跑火车,总是念念不忘早先卖漏的一尊明代犀角杯。有回聊得投机,塞给我一本不起眼的小册子,是万历间刻本《新刻选注复古千家诗》,上下二卷。题“云间陈眉公选注书林王飞翼绣梓”,陈继儒当系托名,内皆七言诗。上图下文,有版画八十八幅,刊印较同时期建安坊刻的插图本工整得多。卷首刻西湖全图一幅,颇有些“海内奇观”的气象。王飞翼不知谁何,或是武林的书坊主人。也是不见著录的版本,仅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有两部相似的刻本。得到时书衣已失,天头又有蓝笔划痕,只收了我成本价。拿回居处,手自修补重装后居然楚楚可观,那真是十分愉快的买书经历。
值得一提的是,在老程处买到四厚册天都黄白山的《唐诗矩》清稿本,素纸无格,小楷精写,不避“玄”字。老程说得自谭渡故家,原主人即黄氏后人,经三百多年秘藏至今,不知是否随口编出的美丽故事。据书末落款知此稿成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黄生六十一岁时。与民国师古堂丛刻本仅选唐人五绝不同,此稿按五言、七言绝律分,以初、中、盛、晚唐为篇。天头栏间有密密麻麻深浅不同的小字朱批,可见书成后经作者反复检阅评注,卷尾有黄生白文小印。
黄氏所撰《一木堂集》曾遭禁毁,著辑各书亦多散佚,所存仅《字诂》《义府》《杜诗说》。黄山书社版《杜诗说》序言中提到,“则所著或尚有《诗矩》一书,但未见著录”,说的应该就是此书。同得者还有康熙三十五年一木堂初刻本《杜诗说》半部,方字颇工,《歙书中胡”“虏”已缺笔。事闲谈》中多记黄生事,其子黄吕幼时即受庭训,印作遒劲苍秀,有秦汉遗风,为汪启淑刻印多方,被收入《飞鸿堂印谱》。乾隆时刻书家黄晟、近代名画家黄宾虹皆白山后人。
民国时许承尧先生亦曾收得黄白山手稿一部,署“植芝堂今体诗选”。许氏跋云:“乙亥初,芚自沪返歙,得杭州复初斋书肆书目一册,见有是书,注旧写本,而直甚廉。疑为白山先生遗著,急驰书购之;不日寄到,赫然白山先生手笔也,欢喜之至。且所选皆明清间人诗,中多乡人佚篇,尤为可宝。白山论诗极精细,此卷中评论更语语惬心。藏书之黄叶千亦见集中。摩挲老眼,诧为奇遇。书以志吾晚福也。承尧。”“先生所刊《杜诗说》卷首有手书自序,乙亥夏借得校之,乃知朱墨笔皆出先生手书,皎然无疑。叶千为先生弟子,此殆手写以授之者。昔人治学之勤,诲人之笃,于此亦可想见。承尧又记。”诗为黄生选录、批评,是为课弟子黄叶千之教本。钤“黄生之印”阴文小方印。前后相隔七十年,同在杭城购得清初学者黄生的手迹,实在是难得的书缘。
当然,也有不少好书由于种种原因擦身而过。如明刻《新刊便览大学衍义补节要》四册,白棉纸初印,过去各家书目未收。与书主来回商量多次,好话说尽,不肯稍减。终因索值过高,无力购藏,后辗转流传至京城的拍卖会。藏书家韦力先生的《中国古籍拍卖评述》中曾提及,或为他竞得。也许入藏芷兰斋,才是此书的最好归宿。
又有来自吴下的年轻摊主,在市场内卖出过大批的丁刻《武林掌故丛编》零种。某次以平值收进一部万历白棉纸印本《女范编》,是真正古代版画史上黄金时期的名作。想来是印得太好,书到其手后竟担心是民国时期的影印精本,请文育山房的老前辈江澄波先生看过才敢确定是原刊本。插图中人物长身玉立,线条曼妙,版画技法已极成熟。解放前便是各家相争的俊物。依例被居为奇货,装在一个旧制的红木书盒里,非有力者不许上手。不敢问价,似那般惊天秘籍,就不是我这样的穷酸爱书者能染指的了。
得到黄生稿本的那年秋天,老程带来一部刚从屯溪收得的《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是万历壬午(1642)徽州郑之珍高石山房的刻本。满书的插图,书前序言中题明系虬村黄铤所刊。全书虫蚀极重,且经劣工托裱,拆开重修无比麻烦。老程又说系帮书主代卖,一文不让,只得放弃。
同样因虫蛀而错失的还有两册明刻残本,题为“新刻汤学士校正古本按鉴演义全像通俗三国志传”,也是上图下文的版式,索价千元。见书中插图不美,就没太过在意。未想隔了两年出现在嘉德的大拍上,经过精心修复过的两卷残本拍出了近五万元的巨价。后听说拍得者将书捐给了国家图书馆,前年已由国图出版社影印出版。
最可惜的是老程手里的两函崇祯刻本《广百将图说》。比巾箱本略大的开本,内有百多幅精美的木版画,不输新安诸黄的刀笔技艺,却因去迟了一步,仅以五千五百元的价格为相熟的书友购得。后向得者倍价求购仍不可允,过了好久心情才得平复。
乙酉年初夏曾有北上访书之行。时正值五一长假之尾,自杭州城站始发的火车车厢内几无立锥之地,“站桩”近宿才得半座,访书之苦可见一斑。第二天赶到书友家中,主人姓卓,退休后常跑京津的古籍拍场,存书颇多。此前与老卓有过多年的邮购往来,却是头回见面。邮购所得者如两大册别下斋白纸初刻本《阴骘文图证》、半部《花甲闲谈》桃花纸印本等皆一时之选,无奈困顿时易了米,略过不述。
主人的卧室中有一大案,上面摆满了小山一般高的明清旧本。翻捡了半天,又与老卓议价良久,选定了两部大书与几种巾箱小册。其一为乾隆缉香堂软体字写刻本《黄山谷全集》三大函,存别集、外集共四十五卷与附刻的《伐檀集》二卷。缉香堂本流传较广,同治间有翻刻,乾隆本全集并不难得,惟晚印版面模糊者居多。此本则榜纸早印,天地更较通行本阔大寸余,纸幅大小与民国时董陶精刊本相当。《伐檀集》卷尾有“新建刘得宜、进贤龚廷光”二刻工名,乾隆时能治此种大部名著,当非无名之辈。
另一部为乾隆六十年(1795)内府刊《御制诗五集》。八十四卷,装六夹五十册。全书写刻流畅,墨凝似漆,是太史连纸的最初印本。经扬州阮元琅嬛仙馆、武昌柯逢时两家递藏,卷首藏印累累。惜缺末十六卷,然细审书前目录,亦至八十四卷止,与内文衔接得天衣无缝,想是旧时书商手段,若不知百卷为全帙者必以此八十四卷为全本。间有阮氏收藏时景写钞配数册,亦钤文选楼印。妙楷精写,几可视作馆阁体书帖,或出阮府钞胥之手。窃以为此种钞配不输原刻。
还看到一卷南宋补刊思溪藏本《大般若经》零册,黄麻纸印。经折装,无封皮,前后空白护叶剪去四角,内叶品相颇好,索价尚不贵。老卓言自日本寺院回流天津,有数十册之多,均无上下面板。他去得早,选了最厚的一册。思溪镇距故乡菱湖不过十数里,年少时曾与伙伴骑脚踏车踏青时游玩过。似此八百年前乡刻文献实叫人不忍释手。无奈客囊羞涩,另选定的光绪天津刻本《醉茶志怪》、同治巾箱本《绣像西厢记》等几种小书尚未交割付款,踌躇再三,只得放弃。而来前电话中老卓介绍的一部嘉庆间沈氏古倪园景宋刊《梅花喜神谱》桃花纸初印本,则在几天前为京城孟宪钧先生购去,叫人遗憾不已。
学业结束后在杭州又坚持了两年,想到父母年事渐高,彼地的房价更是难以企及,还是决定返回湖州工作生活。离杭的那年盛夏,由藏友牵线,帮杭州市档案局买得一部嘉靖廿六年(1547)初刻本《西湖游览志》,是包含“志余”的五十卷全本,白棉纸早印,版心数十刻工名俱在,颇为难得。浙图善本部亦只收藏了一部万历重修本。算是为杭州这个曾经挥洒过青春的城市做了些微薄的贡献。
六载前返乡后,偏居小城一隅,买书渠道日少。加之近年书价腾贵,已久不购书。闲暇时常忆起当年的访书岁月,撰此小文遥祝远方的老程、老卓等诸位老友身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