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四岁,跟随父亲卖陶器
那一年,我十四岁。
学校已放寒假,但农村没有假,父母亲希望我为家里出点力。我呢,认为自己已是初中生,该表现一下本事了,欣然应允。干什么好呢?
老家是陶器之乡,安仁民谣:老鸹桥(现称罗家桥),三只罐子搭个窑。那时候,以罗家桥为中心的宜阳河两岸的山坡上,布满了数十家大大小小的陶器厂,那烧制陶器的龙窑像一条条巨龙卧在山岗上,烟囱吐冒烟火,烟雾缭绕,一派繁荣景象。村里人有胆量的当了窑厂老板,有技术的做了师傅,多数人农忙种田、农闲贩卖陶器。每年冬天,是陶器贩卖季,在通往周边县的道路上,散布着挑着陶器躬着身踽踽前行的“安仁古”。
我寒假干什么,父母亲琢磨了半天,终于形成了共识:冬天除了上山砍柴挖树蔸,也没更多农活,干脆随大人到耒阳卖陶器,赚几个现钱。
对我第一次外出做生意,父母亲特别费心,父亲特意寻来了一副适合我身高用楠竹鞣制的挑子,晚上还就着煤油灯赶制了一双加了旧布条的草鞋,看到别具一格的挑子和草鞋,我迫不及待地试了试,感觉蛮不错;母亲忙着准备路上吃的食物,主食为米饭、红薯,菜肴是咸菜、豆腐乳和盐辣椒,用一个陶罐装着,我闻了闻,有些食欲。
出发那天,父亲带着我早早到了一家临近公路的规模较大的陶器厂。这里已经热闹起来了,像我们一样贩卖陶器的男人们在厂里转悠,我们也跟着转。先到厂棚子里,后又转到厂区中间的土坪上,把整齐堆放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缸子、坛子、罐子、盆子、钵子浏览了一遍。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坛坛罐罐,有些惊奇,有些震撼。父亲不是看场面,而是进行商业“侦察”,为下一步进行的挑选工作打基础。
挑选陶器有一定技术含量,包括看、听、测试等环节,看陶器的光泽、美观度,敲击陶器倾听声音,把有疑点的陶器放入水中测试是否渗漏等等。挑选陶器更要仔细,马虎不得,不小心也会掉入陷阱。对那种外观光洁漂亮,以为是上等货的陶器,一定要留一个心眼,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乃至小疤痕,有的疤痕不是烧制造成的,而是厂家私自用石灰等材料涂抹上去的,用手指一抠就掉渣,露出会渗水的缝隙。父亲熟悉陶器,也很谨慎,在挑选陶器上从没失过手。尽管如此,他也丝毫不敢大意,在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的环境中,始终做到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按照程序一一挑选。好不容易挑选完,他仍不放心,须再一次进行观察比较,直到满意为止。挑选陶器费神更费时,等全部完工时,太阳已上三杆高了,我们得赶紧上路。
第一次挑担行走在通往县外的公路上,憧憬着外面新奇神秘的世界,我精神抖擞,兴奋不已,浑身是劲,步子迈得坚实有力,觉得肩上几十斤重的担子也没什么。父亲是长期挑担行走的老手,经验老道,一开始就告诫我:走路要平稳,急不得,快了走不远。果然,父亲的话不幸言中,没走几里路,我就开始喘粗气了,心跳加快,腿发软,不得不停下脚步。父亲见状没有责备,也停下来陪我休息,并说些安慰的话:好多人第一次都是这样,你还不算最差的,歇息歇息就好了。休息一会儿后,精神好像足了些,继续行走。我吸取教训,控制速度,放松心态,稳步前行,行走效率明显提高。一路经茶叶坳、观音阁,在枫泉圩停下来休息进食,把家中带来的食物消灭一部分。
今天的目的地是东湖圩,从枫泉到东湖有二十多里,这一段路是艰难的,尤其是后半程更艰难,肩上的担子感觉越来越重,喘气越来越急促,停歇的频率越来越高,脚上像灌了铅似的举步难移,好几次想赖着不走了,又在父亲的再三鼓励和催促下继续向前挪动。当我跌跌撞撞拖着一双沉重疲惫的双腿抵达东湖时,天上的月亮已出来了。我勉强支撑着把挑子放下来,两腿直打颤,眼睛冒金星,身体就瘫在地下,好长时间没有爬起来。
父亲也很累,我看得出来,但还不能停歇,有许多事要做。他走向店铺老板交纳每人每晚一角五分钱的住宿费,把两付挑子存放到铺子后面的杂房,查看晚上睡觉的房间,向厨房要了两碗热汤用来泡米饭。这一切妥当之后,方才叫我起来,与他一起共进晚餐——吃热汤泡米饭。餐毕,父亲再次进入厨房端来两盆热水,我们趁热洗脸、擦身、洗脚一条龙快速进行。洗濯毕,已睡意朦胧,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进入借宿的房间,我迷迷糊糊地看到,在一个可以容纳十来人的大通铺上,已有客人睡下,发出轻微的鼾声,我们没打搅他,蹑手蹑脚爬上床钻进有些僵硬散发着多种异味的被窝里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疲劳消退,精神尚好,毕竟年纪轻,身体恢复快。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东湖南面的厦塘圩,任务也有所变化,既要赶路,又要沿途叫卖。
沿途经过一溜大大小小的村庄,稍大一点的,我们往往都会寻个中心地方停下来,不能错过难得的商机。父亲用手做喇叭状,清了一下嗓子,连续向空中发出几声“卖坛哩喽”!(坛哩—耒阳方言,坛子罐子之类陶器)清脆悠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引起了村中阵阵骚动。最先迎接我们的是两条黄狗,嗷嗷嗷地一路奔跑过来,在距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一双闪光的眼睛瞪着我们,几次咆啸着蹦跶起来,挺吓人的。很快,少年孩童、男人女人们从各个角落陆陆续续围拢过来。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两副挑子里的陶器,好奇地或漫不经心地看一看,摸一摸,问一问什么价格,我们微笑着面对他们,态度谦恭,有问必答,不敢怠慢。突然,一蓬头垢面男子,晃着身子走过来,全身散发着酒气,他象征性看了看挑子上的陶器后,对我们鄙夷地说:都是些破烂货,不准在这里卖了!我们一下子怔住了。旁边马上有人说:他是酒醉鬼,不要理他。我们哪里敢惹他,只有躲着他。僵持了好一阵子,酒醉鬼终于被人劝走了。庆幸的是,尽管出现了刚才意外的一幕,大家的心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生意仍在继续进行。最先与我们成交的是一名年轻妇女,爽快地买了两小件:椒钵和一头盛油一头盛盐的罐子,这些应是她需要的,价钱也便宜,可以作得了主。购置大件还得一家之主的男人说了算。那时,一个劳动日只值一两角钱,花几块钱购置一陶器,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肯定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家之主的男人也难以作主。那天,一名中年男人相中了一口水缸,一个人蹲在那里反复察看、摩挲、敲打、试水,折腾了好半天。确保质量无误后,又在价格上磨蹭,用几乎乞求的笑脸与我们讨价还价,迫使我们屈服——减了三角钱,他才满意地交钱把水缸扛回家去。也有眼睛盯着我们父子的,特别是我这样一个个子矮小,身体瘦弱十几岁的孩子已引起了村民的同情和关注。一位七十来岁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迈着一双从小裹了布的小脚一踮一踮走过来,握着我一双生了冻疮的手,望着我一张稚嫩的脸,心痛地说:造孽啊,这么一点大的崽仔就出来卖坛哩……不由分说,硬是叫儿媳妇从家里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红薯粥来,看着我吃完。她老人家满是皱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全身暖洋洋的。
走过几个村庄,挑子里的陶器在消减,肩上的负担在减轻,脚步也好像轻快些了。这时,天色慢慢暗下去,夜幕将临,父亲开始向人打听可以借宿的地方。很快在路边碰到一位在外行走的妇女,她用手指着不远处一幢砖瓦房说,那里有个李大爷,儿女都在外吃国家粮,就两老在家,喜欢做好事,屋里也宽敞。按照指引,我们往前找到了李大爷家。果不其然,老两口非常热情,待我们如上宾,让坐倒茶,整理床铺,提供热水洗脸洗脚,还给每人装了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蒸红薯,让我们美滋滋地品尝了一顿富有浓郁耒阳风味的红薯大餐。老两口微笑地看着我们吃,主动与我们拉家常。他们都去过安仁,对安仁印象好:稻谷多,人和气。睡觉前,父亲从身上掏出几角钱作为借宿费欲交给李大爷,两老见状忙不迭地说:那能收你们的钱!你们来了是缘份,我们高兴,到哪里去烧香做好事啊?没半点商量余地,坚决拒收。
第三天早上,我们起得更早,只有起得早,才能赶到厦塘圩占领一个能摆摊子的位置。其实起得早赶得早的大有人在,当我们急匆匆赶到圩场时,街道两旁的有利位置已几乎被占尽,我们搜寻了半天,才在一个空隙里找到一小块地盘。把陶器码好整齐有序地堆放在前面,扁担放后面,人坐在扁担上,简易的货摊就算完成。圩场还算热闹,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我瞪大眼睛,左顾右盼,搜寻着一个个从眼前过往的男男女女,盼望中间有人来光顾。可是,两眼望穿,也没什么顾客,有些焦躁、失望。父亲心里也急,但没表现出来,仍平静地坐着。一会儿,他手作喇叭状,拉长声音吆喝几声:卖坛哩喽!说来也怪,这传统的招揽生意的方法虽然简单,却也起作用,客人真的被招来了。顾客一来,父亲就特别兴奋,滔滔不绝宣传产品质量,不厌其烦地解疑释难,脸上泛着红光,笑眯眯的,父亲虽没读什么书,但善通人情,话语也幽默,特别喜欢打比方,常常说得顾客开心地笑起来。气氛好了,生意也就成了。
正午时分,到了预定的收摊撤离的时候,父亲果断以低价快速处理完最后几件小物件,领我急急地往家赶。
归心似箭,一路快走,以超常速度赶到了东湖圩。人是铁,饭是钢,早上吃的那碗红薯粥早消失得无影无踪,饥肠辘辘,再不吃点东西,一步也走不动了。我们选在一间铺子旁坐下,父亲讨了两碗开水,一人一碗,从陶罐里拿出李大爷送的最后几个红薯,选两个品相好一点的递给我,权作途中最后一顿的食物。我饿极了,尽管红薯已冰凉生硬,仍是三下五除二将其消灭掉。这时旁边一家小面馆里,食客进进出出,特有的肉香、面香、豆油香、葱花香不时飘逸出来,闻着真是馋,我不由自主地向馆子里看了几眼。父亲发现了,迟疑了一会,然后毅然向馆子走去,很快就将一碗肉丝面递到我手中,爱怜地说:趁热吃了吧,暖和暖和身子。在香味的诱惑下,也没想到给父亲留一点,就风卷残云般把碗里的面条、几点肉丝连同汤水卷进了肚里。吃完打哈欠时,看见父亲在一旁默默地啃着那冰凉生硬的红薯,霎时,一丝愧疚从心中溢出,后悔自己“怎么这样不懂事”!
回到老家已经很晚了,塆里静悄悄的,连狗叫声也没听到,各家各户早已关门睡觉了。但我家的煤油灯还亮着,母亲知道我们今晚回来,热着饭菜在等待。见到我们父子俩风尘仆仆平安归来,母亲很是高兴,招呼着洗脸吃饭。父亲从身上拿出用布包裹着的丰硕成果——七块多人民币交给母亲。母亲数着钱,看见我们父子俩狼吞虎咽的样子,一丝简单的幸福洋溢在脸上。
吃完饭,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仍在继续。母亲说:今年过年要用钱的地方多,买年货,送节礼,给全家人添置新衣裳,给孩子们定岁,这七块钱还不够,看来,年前还得再跑一回耒阳。父亲答应道:没有其他办法想,只有再跑一回了……我的眼睛已经迷糊,听不清父母亲下一步的家庭计划,澡也没洗,好像只脱了外面的袍子,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作者简介】陈和欢,湖南安仁人,大学本科文化。曾从军19年。原安仁县委副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现为安仁县关工委执行主任、县教育基金会理事长。爱好读书和思考,多篇文章在地方和军队文学刊物上发表。
(编审:周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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