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又是中秋了,我在水上漂流着”
01
中秋是一年中尤其盛大的日子,在古人看来,它是应该与上元端午重阳和春节等量齐观的。
《红楼梦》里的每次中秋节,都举足轻重,且不说气派豪华的大观园,那些琳琅精巧的吃食游戏,已经叫人望其项背。
所谓钟鸣鼎食之家,自然有它的奢华讲究,本来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够与之颉颃的。
这当然只是皮相,骨子里,几次中秋节分明见证了贾府从如日中天到渐趋颓败之势,及至最后的摧枯拉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几大家族,在史湘云林黛玉那含露悲声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联句里摇曳支离。
而最初的最初,看似绿叶角色其实不可小觑的贾雨村,也是中秋时一句“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凌云气象叫甄士隐感动,于是生出后头百般事态。
最后贾宝玉和史湘云船头相会,怡红公子落魄不堪,面庞依旧莹润饱满,但精神早已锈迹斑斑的史湘云那一句“今儿又是中秋了,我在水上漂流着”实在令人不肯闻。
曹雪芹此举并非无心。
中秋月圆,可一而不可再,月满之后便是月缺,退无可退。
很难不叫人生出荣华更迭世事沧桑的慨叹,无论个人境遇抑或家国情怀。
秦可卿魂归贾府,字字恳切告知王熙凤的道理,何尝不也是曹公的心之所向?
当然,借助中秋施展笔墨的,不独一部《红楼梦》,美籍华裔作家谭恩美最著名的小说《喜福会》里,就有小女孩随家人中秋水上出游结果坠落湖中的情节,幸运的是最终被人似一尾鱼般打捞起,然而在这生死之间,挣扎扑腾的情境,就此一生刻入她的基底。
被找到被拯救被保护被珍惜,成为一个女人一生之渴望,却也是一世之羁绊。
但说到底,拥有此种情意结的又何止她呢?
亦舒《圆舞》里的周承钰,张爱玲小说《小团圆》里的盛九莉,以及《少帅》里的赵四小姐,哪一个又不是呢?
那个人是王子是土匪是强盗是骑士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带她脱离险境,逢凶化吉,从此风调雨顺,喜乐安平。
普天下的女子,那幽邃而深沉的内心,雀跃渴望的,泰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和中秋重阳没有关系,和阴晴雨雪没有关系,和青春苍老没有关系。
那种野心与热诚是铺天盖地无始无终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有时多一些,要满溢出来,有时少一些,影影绰绰,但总归不会消失,不能消失,于是有了密密麻麻的失落恍惚,寂寞颓唐。
因为世事往往是这样,渴求得太多,得到的太少,渴求得太少,终究得不到。
文人墨客在中秋节这个日子里大展拳脚,而合上书页,我们团圆抑或形单,终究各自清凉面对此生。
02
来北京第二年的中秋,和一群人去京郊的篱苑书屋。
回住处的路上,一群人时而稀稀拉拉时而整齐明朗地唱起了《但愿人长久》。
萤火森森,月光幽幽,彼时彼刻的我们,知晓或者不知晓,后来的我们,也不过是躺在彼此的朋友圈里,无声无息,或者干脆杳无音讯,断得干净。
透过交际圈,还是能够知道,有人换了职业,有人为感情所伤,有人喜结连理,有人回到故乡。
每个人都沉沦在自己的悲欢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城堡和峭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词,唱了千百年不休,然而人们营营役役,兜兜转转,马不停蹄地相遇,马不停蹄地告别,从来没有特例。
虽然但是,我们静静地探知着彼此的讯息,希望有过缘契的某某能够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心平气和,求仁得仁。
那一晚空气清凉,穿着单薄的我,一个人站在院中,凝望着澄澈碧空那月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房间里的人休憩酣眠,游戏谈天,或许我们一早就知道,人和人之间,是会有颠扑不破的距离的,永恒存在。
所以不愿意纵身投入,那姿势仿佛有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惨烈与决绝。
今年中秋假期,和一群朋友去延庆夜爬长城。
我实在不想告诉你,那漂泊不休的雨,那走错路径的颓唐,那绕着周身打转的飞虫,那些啃啮性的小烦恼,不伤筋动骨,却着实叫人心灰意冷。
又或者这些本是旅途当中必不可少的曲折,不然又怎么能够怀着爱慕无比的心绪去欣赏雾霭层叠的迷离,云破日出的狂喜,以及置身高处俯瞰灯影朦胧长城的静谧沉醉。
离开酒店之前,站在玻璃窗前,静静观赏对面重峦叠嶂的青山,和山顶上浩浩荡荡的云海。
那一刹,想要摆脱世事纷扰,就坐在这里,无欲无求地,发呆一整个下午。
当然这是行程计划所不允许的。
朋友问我旅途如何,我说总体而言,是美好的。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蚤子。”张爱玲说了那么多清冷薄凉的狠话,这一句话是要信以为真的。
虽然有蚤子,但还是要亲手编织那袍子,且力求华美,虽然有蚤子,但至少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也就不必因噎废食。
明年中秋又会是怎样?又会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谈笑自若,或者一语不发?
那时候是不是也会以今天回忆那年的姿态神情和语气?
谁知道呢?我们只能这样,一步步走,一步步拾得,一步步欢喜,当然,也要一步步失去,一步步忘记。
别的人别的地方,阿兰·德波顿《旅行的艺术》当中似有提及,这八个字就是幸福的钥匙。
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然,却也未必然。
有些新天新地,不过重蹈覆辙,有些旧人旧事,却恒久发光发烫。
或许幸福与否,和人与地方无关,只是自己捕风捉影,庸人自扰。
又或者像某位决绝的智者说的,当我们不再斟酌考量幸福与否的时候,我们才是幸福的。
03
还记得如懿说过的话吗?
古今之情,原是相通。
爱恨嗔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无论是曹雪芹的时代,还是阿兰·德波顿的时代,哪有那么容易超脱?
毕竟我们看的也还是同一轮月亮。
而写月亮的诗句不胜枚举,我尤其钟意的,始终还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没有“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乐观,也没有“此时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的颓唐,不卑不亢,刚刚好;
比起杜牧那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它又不仅仅弥漫着小家小户的离愁别绪,反而散发着某种漫漶天地的苍茫哀愁。
这种被时空放逐,为岁月漂泊的苍茫与哀愁也是浅淡不分明的,像是蜻蜓点水,不刻意沉沦,站得远一点,也看得远一点。
有种格外迷人的清淡与觉知,不再止步于感性的泥沼,而散发着知性的光辉。
我们时不时地去古今中外的艺术作品里寻觅共情,乃至晓悟洞察人生,以弥补现实经验的不足。
所以我们对着一轮无情无绪,背面神秘的月亮或歌或舞,或笑或叹,像是它的冷清眉目早已预知一切,并且原谅收容一切。
我们并不知道那些不得已,然而或许这些都是不重要的。
愿今夜月下,眼前人是心上人,性与爱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