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运用戏曲资料与培养下一代续
表演的文字纪录:前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里面包括了很多名家著作和罕见的秘本,其中有一部分淡唱法、身段、表情的口诀,大都用浅显简括的文字,指出了毛病和洽疗的方法。我们今天在舞台上还随时看得到这些“艺病”,我想,揣摹前人的口诀是能够去病健艺的。例如:第九集所收《梨园原》《顾误录》,就是叨合舞台实用的两种书。《梨园原》(明心鉴)已经有周贻白先生在《戏剧报》上淡过,我现在淡一淡《顾误录》。
度曲得失
凡人声音不等,见解亦不同,或于此有所长,于彼即不能无所短。如唱得雄壮的,往往失之村沙。唱得酝藉的,失之也斜。唱得纤巧的,失之寒贱。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实。唱得用意的,失之穿凿。又有专干磨拟腔调,而不顾板眼。或又专主板眼,而不审腔调,均系一偏之病。惟腔与板两工,唱得出字真,行腔圆,归韵清,收音准, 节奏细体乎曲情,清浊立判于字面,久之娴熟, 则四声不召而自来,七音启口而即是,洗尽世俗之陋, 传出古人之神,方为上乘。以下十病,八法,六戒,乃为初学不求甚解者针砭, 知音者幸勿以其浅近而忽之也。
度曲十病
1.方音
天下之大,百里殊音,绝少无病之方,往往此笑彼为方言, 被嗤此为土语,实因方音乃其天成,苦于不自知耳。入门须先正其所犯之土音,然后可与言曲。西北方音之陋,犯字固不可更仆数;南方吴音,所称犯字最少,而庚青尽犯真文。其余各处土音,亦难枚举。愚窃谓中原实五方之所宗,使之悉归中原音韵,当无僻陋之诮矣。
2.犯韵
同一方音,又有各人单犯某韵。如北人多犯支思,南人多犯江阳, 只须较正数字,其余尽可隅反。未经道破时,更正似难,一经指明,易如反掌也。
3.截字
一字出口,无论几许工尺,必得唱完, 口不改样,至尾方收本字之韵,方是此字音节。若中间略一张合,已将字截为两处,单字唱成叠字矣。或工尺未完,收口太早,下余工尺,仅有余腔, 并无字面,此病最易勿略,亟宜审究。
4.破句
句法乃文理所关,切忌误连误断, 割裂词旨,稍不经意,识者笑之。
5.误收
某字收某韵,乃一定之理,人所尽知。常有出字并不舛误,及至行腔,自恃喉音清亮,纵情使去, 遂至往而莫返,收音时信口所之,不知念成何字。此为曲中第一大病,虽名优老伶,皆所不免。
6.不收
一字唱完,须交代清楚,再唱下字,方是本字之音。如出而不收,张而不闭,是仅有上半字,无下半字, 欲其入听,不亦难乎?此病与上误收,犯者极多。然最易治,一经道破,即可立改,稍为留意,即不再犯。
7.烂腔
字到口中,须要留顿,落腔须要简净。曲之刚劲处,要有棱角;柔软处,要能圆湛。细细体会,方成绝唱, 否则棱角处近乎硬,圆湛近乎绵,反受二者之病。如细曲中圆软之处,最易成烂腔,俗名“绵花腔”是也。又如字前有疣,字后有赘,字中有信口带腔,皆是口病,都要去净。
8.包音
即音包字是也。出字不清,腔又太重, 故字为音所包,旁人听去,有声无辞, 竟至唱完,不知何曲。此系仅能喉,不能用口之病。喉音到口,须用舌齿唇鼻,别其四声, 判其阴阳,全在口上用劲,方能字清腔正。若听喉发音不用齿颊,虽具绕梁,终成笑柄。
9.尖团
北人纯用团音,绝鲜穿齿之字,少成习惯,不能自知。如读湘为香,读清为轻,读前为乾,读焦为交之类,实难俻举。入门不为更正,终身不能辨别。然而不难,要知有风即尖,无风即团,分之亦甚易易。
10.阴阳
四声皆有阴阳,惟平声阴阳,人多辨之。上声阴阳,判之甚微,全在字母别之,曲家多未议及。入声阴阳,《中州全韵》分之甚细,可以逐类旁通。至于去声阴阳,最为要紧,轻清为阴,重浊为阳, 如冻,洞、壮、状、意、义、帝、地、到、道之类,不可不审。
度曲八法
1.审题
曲有曲情,即曲中之情节也。解明情节,知其中为何等人,其词为何等语, 设身处地,体会神情而发于声,自然悲者黯然魂销, 欢者恰然自得,口吻齿颊之间,自有分别矣。观今之度曲者,大抵背诵居多,有一生唱此曲, 而不知所言何事,所指何人者,是口中有曲, 心内无曲,此谓无情之曲,与童蒙背书无异。从今字正音和,终未能登峰造极,此题之不可不审也。
1.叫板
曲牌不同,故起板各异。如集贤宾,二郎神、倾杯序、绣带儿、小桃红等曲, 起板在一二句之后。如桂枝香、解三酲、锁南枝、驻马听等曲,一二字即起板。其未起板之前,无论几字,万不可拖长,务 须连唱、快唱,使之一气呵成,缓则节奏散漫, 上板处不能扼要矣。须于上板之前一字,蓄势叫板,庶后急可以自操, 不受管弦束缚,否则为和我者所制,缓急焉能自主。
2.出字
每字到口,须用力从其字母发音,然后收到本韵,字面自无不准。如天字则从梯字出,收到焉字;巡字则从徐字出,收到云字;小字则从西字出,收到咬字;东字则从都字出,收到翁字之类。可以逐字旁通,寻绎而得,久之纯熟,自能启口即合,不待思索, 但观反切之法,即知之矣。若出口即是此字, 一泄而尽,如何接得以下工尺?此乃天籁自然,非能扭捏而成者也。
3.做腔
出字之后,再有工尺则做腔。阔口曲腔须简净,字要留顿,转弯处要有棱角, 收放处要有安排,自然入听,最忌粗率村野。小口曲腔要细腻,字要清真。南曲腔多调缓,须于静处见长。北曲字多调促,须于巧处讨好。最忌方板,更忌乜斜。大都字为主,腔为宾。字宜重,腔宜轻。字宜刚,腔宜柔。反之,则宣客夺主矣。至于同一工尺,有宜大宜小,宜连宜断, 宜伸宜缩之处,则在歌者之自为变通,随时理会。
4.收韵
何字归何韵,乃一定之理,往往一不经意,信口开合, 则归入别韵,不成此字,实为笑谈。此条最易忽略, 犯者十居八九,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歌者盲心,听者棘耳。常有名优老伶, 以此贻羞而不自觉者,皆苦于无人道破也。
5.换板
曲之三眼一眼,本系一体,原可无须头末眼, 如《纳书楹》仅载中眼,已足为法。盖缘头末眼本无定处,可以听人自用, 今谱为初学立法,故增之为容易地步。至换板之说,乃配宫调者,此牌板数不足,须加板方合格局, 或板数已足,须撤板以符定数,度曲到此,须将气势搬足, 顺其自然节奏,褪成一板,方无拗折之患。凡尾声叠板之下,接唱处皆然。
6.散板
曲之有板者易,无板者难。有板者,听命于板眼,尺寸自然合度。无板者,须自己斟酌缓急,体会收放, 过缓则散慢无律,过急则短促无情, 须用梅花体格,错综有致;有停顿,有连贯,有抑有扬,有伸有缩,方能合拍。
7.擞声
曲之擞处,最易讨好。须起得有势,做得圆转,收得飘逸,自然入听。最忌不合尺寸,并含混不清,似有如无,令人莫辨。即善于用擞者,亦不可太多,多则数见不鮮矣。
学曲六戒
1.不就所长
人声不同,须取其与何曲相近,就而学之, 既易得口气,又省气力。往往有绝细喉咙,而喜阔口曲冠冕,嫌生旦曲扭捏者。又有极洪声音,而喜生旦曲细腻,嫌阔口粗率者。舍其所长,用其所短,焉能尽善?是首戒也。
2.手口不应
初学入门,必宜手拍板眼,口随音节,方易纯熟。且板路一顺,日后不致有舛。若自负口有尺寸,竟不拍板,或信手乱拍花点, 最为误事,经久必有板眼模糊之病。又有手虽拍扳点眼, 而与口中不合,不能手口如一者。须先令其将手习准,不至为口之累,然后再为授曲。
3.贪多不纯
此人之通病,颖悟者为尤甚。曲词并未成诵,板眼亦未记清,即要看谱上笛。略能记忆,即想再排二支,此套未完,又想新曲。如此学法,焉能尽善?且转眼即忘,必至一生之曲,并无一套完全者。切宜戒之。
4.按谱自读
此颖悟者之病。略解工尺之高下,即谓无须口授, 自已持曲按读,于细腻小腔,纤巧唱头,不知理会, 纵能合拍,不过背诵而已。甚至有左腔别字, 缺工少尺之处,罔不自觉。而于曲情字眼, 节奏口气,全然未讲,不知有何意味?
5.不求尽善
今人声歌,虽属陶情之事,然既性眈于此,为何不求甚解?苟能曲尽其妙,亦人生快事也。何以半生所好,犹不解四声,莫辨阴阳;甚至油口烂腔,俗伶别字,俱不更正,同流合污,有何乐趣?识者告之,反觉多事,吾不解其何心也。
6.自命不凡
亦人之通病。恃自己声音稍胜于人,加以门外汉赞扬, 箇中人事故,遂真觉此中之能事毕矣。其实并未入门。此等人,于人之长处,必漠不关心, 已之短处,更茫不自解。又复逢人技痒,不肯藏拙, 从此学尽词山曲海,永无进境,实为可惜!)
近年来,音乐出版社刊行的陈富年先生所辑他父亲陈彦衡先生的《潭鑫培唱腔集》,是淡唱的;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钱宝森先生《京剧表演艺术杂淡》中所记从他父亲钱金福先生继承下来的“身段谱口决”,是谈身段的。这两部书都是具体有用的宝贵资料。我谈一谈学习这两部书的一些休会:《谭鑫培唱腔集》是根据陈彦衡先生的工尺谱译成简谱的,我记得幼年时就看到陈先生和我伯父梅雨田研究胡一琴,我伯父对他的胡琴评价有两个字:“雅”、“秀”。他们二位常在一起研究谭腔,这部唱腔集的原始工尺谱,其中有些就是陈、梅二位合谱的,他们两位精通音律,肚里渊博,我的伯父曾学过三百多套昆曲,这就大大丰富了他的胡琴艺术,陈彦衡先生在1917年发表的一本《说谭》里说:“…雨田胡琴大致以平正谐适为宗,决不矜奇立异,而圆键浑脱,独擅其胜,其随腔能与唱者之高下长短,轻重疾徐,不差毫黍,故鑫培之唱得雨田操弦而愈显精采。”
对于用文字记录表演,我也有些休会,给演员作记录,必定要彼此了解,关系搞得像一家人那样无活谈,记录者最好熟悉表演,才能提纲挈领地提问题,表演者就可以随话答话,步步深入,越淡越多。我还知道,不少老艺人往往在随便聊天中问,能说出许多精微奥妙的道理,如果有人郑重其事地提笔摊纸请他说,老艺人精神上就会有负担,而不能畅所欲言。
我们在这方面的工作,是不能和研究历史资料截然分割的。例如,我曾看过一本套《掌故丛编》里有一条康熙帝的谕旨:问南府教习朱四美,琵琶内共有几调?每调名色原是怎么起的,大石调、小石调、 般若调,这样名知道不知道,还有沉随、黄鹂等调都问明白。将朱之乡的回话叫个明白人逐一写来。他是八十余岁的老人,不要问紧了,细细的多向两日,倘你们 问不上来,叫四阿哥(以后的雍正帝)问了写来……。
记录表演的工作,应不局限于唱念做,打也应该并重,而这种记录也是早就有的,但比较稀少。1950年举行全国戏曲工作会议时,清代戏曲资料展览中就陈列着几种“串头”。我记得有两木《金山寺》的“串头”,我顺手翻了几页,就看出其中一本角色不多不少,打的很有“俏头”,另一本则神将和小妖特别加多,“档子”安排得冗长堆砌而没有特点。当时我就想起,我在几十年中不断演出这个戏,挪过不少武行的配演,安排的“档子”前后有不小的变迁,有后来此以前好的,也有不如从前的,打的好坏看演员的工夫,“档子”安排的好坏看武行头的本领。很多有特点的把子和安排适当的武戏“档子”,长久搁置没有演,是很容易忘记的。某一出戏的打法有几个路子?都是怎样安排的?有特点的把子怎样打法?应孩抓紧时间向老艺人细细地多问两日,记录下来。据李春林先生谈起:过去“串头”流传不多,因为从前的武行,文化程度低,有些还是文盲,动笔困难,同时,也不免有保守思想。我想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我们现在的条件不同了,应该记得比前人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