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风尘难有多情人——娇儿凉(读金瓶说女人之二十三)

曾有人把女子比喻成种子,如若被撒进沃土,就能茁壮地成长、开出花朵、结出硕果。如若被撒入瘠壤,就会早衰、凋零、甚至夭折。姑且不论这样的比喻是否准确?就这比喻的本身而言,可说是形象道出了人之于世间大千种种,确实存在着一个身份的认同和生活环境定位的问题。

李娇儿,这个西门府里的二姨娘。她在成为西门庆的二房之前是当地妓馆丽春院里的俏娇娘。虽说当时社会在官府规定的时段里,妓馆是可以公开出入的一个社会交际场所,妓家女子又大多是经过培养,属于色艺双全型的年轻女孩儿,但操此出售色相,往往还不能保证是卖艺不卖身的行业,仍是与娼门相提并论,同被视为社会上的一种贱业。

这个李娇儿曾经是歌喉婉转,在清河县里红极一时的丽春院头牌姑娘,因芳华逝去,叶败花黄,几乎门可罗雀的她,只好让自己的老主客西门庆给她赎身,从丽春院出来后,她便嫁给了西门庆为妾,这在当时被叫做“从良”。

妓女“从良”之意,即由坏变好的意思。李娇儿,这位年方二十七岁的烟花女,嫁给西门庆,就算是脱离了被人唾弃的贱业,回归到了一种常态的生活之中,进入到了正当的家庭生活。

按说,这李娇儿该感到有多么幸运啊!不说与那些无法从良的妓女比,就说与李娇儿同时代的另一个名妓,冯梦龙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女主角杜十娘吧,她的从良过程相比李娇儿,那是万分的艰难和心苦,最后杜十娘“从良”无望,于羞愤绝望中散尽千万珠宝,投河自尽了。

连环画《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封面

相比那杜十娘,李娇儿的“从良”之路走得是相当的顺利。虽说李娇儿与杜十娘的赎身费相同,都是三百两银子,可杜十娘从良时正置双十芳龄,且为京师名伶,李娇儿则已是褪色的年纪,且一个小地方的青楼歌姬。

以明代晚期物价行情的市值计算,西门庆给李娇儿付的这笔三百两银子的赎身费,可算是李娇儿为她当丽春院老板的姐姐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

李娇儿被一袭花轿抬进了西门府,立即成了掌管西门府里日常开销流水账的人。西门庆甚至还想过:“若得他会当家时,自册正了他。”(第三回)这样的家庭地位,这样的恩主待遇,这是杜十娘想都不敢想的,也是那个时代多少从良妓女可望而不可得的梦中归宿。

若以一般常态的社会价值观作为衡量的话,李娇儿不仅是幸运,简直就是幸福。她就算用千百倍地感激来回报西门庆,与西门庆对她的恩情来说,也只能是万一。

正是西门庆对李娇儿旧情未了,对李娇儿仍有着一份不同于一般嫖客的那种情义在,才会不计较李娇儿的身份和过气,仍以她当红时的身价为她赎身,使她从人间地狱般的生活回到了人间天堂的生活,即使当时的西门府还算不得是天堂,但起码李娇儿从此能过上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是可以肯定的。

可是,在整部《金瓶梅》中,看不出李娇儿对西门庆为她赎身有什么感恩戴德。

自李娇儿在西门府的家庭生活开始,还真看不出她有对从良的幸运或是幸福生活感受的任何表示。甚至在西门庆重病弥留期间,吴月娘和孟玉楼都在向天神许愿,祈求天神保佑西门庆能度过生死大关,而唯有李娇儿和潘金莲却是无动于衷的。

由此一节可见,李娇儿对西门庆非但没有一点感激之情,甚至连一般夫妇间的人之常情都不具备。难怪张竹坡评说她是个“死人”,此评真是无比的确切。心不为所动,情不会有所感,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当然就是个活死人。

李娇儿这副冷漠的心性并非生而如是,而与她成长的那个烟花之地有着莫大的关系。丽春院本就是个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场所,烟花地,自古认钱不认人。妓家人,历来薄情少有义。

作者所著《商风俗韵:金瓶梅中的女人们》

李娇儿从小生于斯长于斯,见惯了虚假和无情,习惯了翻脸如翻书。她既来自于非常态的社会生存环境层面,必对常态社会所遵从的什么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等等不以为然,世俗的伦常也当然不会成为她的行为规范,她也不会予以认同,更不会主动内化为自己内在的自我约束和自我要求。笑笑生这样的人物刻画,才真的符合这一人物身份的心理逻辑性。

妓,是人类古老的社会职业之一,是人类文明进程中长存且畸形的一份遗产,是男权社会成熟的标志之一。在中国传统专制社会里,妓女不仅要有几分姿色,还要有些歌、舞、乐器之长技。而能成为有点名气的妓者,还要懂得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雅致的玩意儿。

妓家的女子,在文学和艺术方面所受到的教养,要高出其时社会一般家庭的女子多矣。那时代的从妓业者,须有一技之长,要有一技之能,方可从事这个具有社会交际功能的行业。这正是妓家与纯粹操皮肉生意的娼门有所区别的地方。

由于这一行业的特殊性,妓家女大多具备有察言观色,善于应对,谈吐言辞,不失分寸,遇人遇事,知道进退等立身处世的很多素养。

当然,所有这些方面的良好培养,亦属于一种基本投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物质性回报,即能够更多地得到操纵在男人手中的钱与权。钱,使妓家的生活过得富足;权,可以保护妓家的钱,还可以赚更多的钱。

佚名绘金瓶梅故事

一个女子一旦成了妓女,人情中的爱与恨,人性里的真善美,便都成了金钱可购可买的东西。那些把品格、情操视为无价之宝而决不出卖的风尘烈女范儿,只不过是妓家世界之凤毛麟角,大多还是文人故事中产生出来的幻象罢了。

像李娇儿这类普通的妓女,在她们的眼中,这人也罢,人情也罢,人性也罢,统统都是能够出售的,关键要看价格是否到位,钱是否能多赚一点而已。

男人们既然能通过购买就可得到想要的各种身心的满足,又不用负担任何形式的道义责任,那么,对妓馆里这些有姿色、有教养,又貌美、又青春的女孩子,势必趋之若鹜,并且流连忘返,自是不足为怪的社会行为认同了。

李娇儿作为丽春院曾经的一块牌子,“乃是院中唱的”,大概也不会太平庸。否则,常在花街柳巷度日,行商头脑精明的西门庆也是绝不会因与某妓女一时的“打热”,而愿意不惜重金,把这个行院中的半老徐娘给娶进家门,还让她理财管家。

刚进西门府时的李娇儿,面对那个小家碧玉、见识不多,为人平庸的长房正妻吴月娘,以及只识床笫工夫,体质又弱到“近来得了个细疾,白不得好”(第三回)出身娼门的卓丢儿,自然能把西门庆的宠爱都集于一身了。

后来,卓丢儿一病呜呼,死了。而另一个富有又端庄的寡妇孟玉楼嫁入了西门府,顶了卓丢儿的缺,成了西门府的三姨娘。这孟玉楼嫁进门来,西门庆就“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第七回)

李娇儿眼见这新进门的三姨娘孟玉楼的气质风度,简直是不同凡俗。西门庆又与她“如胶似漆”一般的亲密。也不知从何时起,西门府里的日常流水账目的管理,便从李娇儿的手里转到了孟玉楼的手里,由三房全权管账。

再以后,随着潘金莲、李瓶儿的一一进府,以及孙雪娥扶成了第四房的小妾,再而,西门庆身边的女人也随着他社会地位的升迁在迅速增加,这位有着西门府二姨娘身份的李娇儿,便也成了府中一个应景式的人物,不过是西门庆家势大旺的一个人证,也是吴月娘治家包容的一个点缀品罢了。

然而,这样的情景处境,应是李娇儿在打算“从良”时,就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也应是有心理准备的吧。

清金瓶梅人物故事瓷屏

从良的妓女,对在家庭生活中会遭受到的冷遇,甚至侮辱,既不能去愤愤不平,也没有凄凉闺怨的权利。因为,从了良的妓女还是妓女,就算是家中的所谓一家人,也不会因为这妓女的从良而宽容她的身份和曾经的龌龊经历。干过这种贱业的女人,也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视自己为下贱的女人。

再有就是,从良的女子在常态的社会里生活,在妻妾成群的家庭中混迹,她们是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像普通的女人那样,与家庭中的其他女人去争风吃醋,此其一;她们有过的阅人无数,迎新送旧,唯钱是论,人皆可夫的妓家生活,也养成了她们情感的冷漠,更习惯于对他人施予虚情假意,也习惯于被他人以虚情假意对待,此其二。

所以,李娇儿在西门府里,真可谓是宠辱不惊,冷眼世情。西门庆若进了她的二房,李娇儿不会像孙雪娥那样欣喜若狂,得意张扬。西门庆不进她的二房,李娇儿也不会像潘金莲那样心中生怨,像孟玉楼那般言语含酸。

曹涵美绘西门庆初见孟玉楼

在李娇儿的眼里,西门庆给她赎身,改变的只有彼此间的身份,她和西门庆从不固定的嫖客关系,变为了固定的嫖客关系。既然是客,来不来嫖,嫖的又是谁?这与李娇儿本就无关。

西门庆要是进了李娇儿的房,她理所当然地要好好接客,这是她的职业要求。西门庆不进她的房,她也少不了自己的吃穿用度。压根儿就谈不上什么对谁有无恩情的话。由此,她对西门庆进不进二房来,表现得是十分的淡然。

以李娇儿特有的个人性格和妓家心态,她冷眼观看这西门府里的女人们,纷纷围绕着西门庆展开各种各样的拼死争斗,施展着阴阳各异的心机手段,那是一定会暗自感到好笑的吧?

于水绘金瓶梅人物

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李娇儿对男女情事是不会很在意了。因此,李娇儿在西门府里与西门庆之间关系的种种表现,自然会显得与众妻妾有相当的不同,她是那样的漫不经心,以致看不懂李娇儿心态的大娘子吴月娘,面对李娇儿的超然态度,比照潘金莲的仗势夺人,“霸拦汉子”,不由对李娇儿赞道:“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她久惯牢头。”(第七十五回)

或许正是这分心情的幽闲,使得潘金莲对李娇儿的第一印象是:“生的肌肤丰肥,身体沉重,”(第九回)正所谓心宽体胖是也。但是,李娇儿对西门府里的生活,并没有生出别人会视为幸福的那种感受,也不会认为西门庆帮她赎身是给她带来了什么幸运。

李娇儿置身在西门府争宠夺爱的混战之外,西门庆对她也少有关照,甚至关注一下。李瓶儿房里失了一只金镯子,府中内院的上上下下都感到极其不安。

按说,事发时在场的下人,都要挨罚。后来发现,偷金子的人正是李娇儿房里的丫头。

《全图校正足本金瓶梅全集》插图西门庆

李瓶儿失金这事儿被西门庆知道了,他连个招呼都不和李娇儿打一下,当着李娇儿的面,便把那偷金镯子的丫头“拶的杀猪也是叫。”又叫李娇儿第二天让媒人来,把这丫头拉出去卖了。

这是当众给二房丢颜面的事,面对人赃俱获,李娇儿只能“没的话儿说”,她不轻不重地骂了那丫头几句:“恁贼奴才,谁叫你往前头去来?养在家里,也问我一声儿,三不知就出去了。你就拾了她屋里金子,也对我说一声儿。”(第四十四回)很显然,这不关痛痒的话,只是李娇儿给自己找一个推脱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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