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齿石——女性缠足史前轶事(新人文小品小说)

士人李璋妻徐氏,美艳而性静默。

  

徐氏四、五岁时的一天,父亲徐举人说,我在临安府,看到许多女孩子缠了小脚。我还买回了一双错到底。

那是双精巧漂亮的小鞋子,鞋底尖尖,二色合成。玉莲看了好生喜欢,套在脚上,摇摇摆摆地走着。

徐举人说,玉莲,你喜欢这鞋,就缠足吧。

玉莲不知什么是缠足,就说好。

一开始缠,她就痛得大哭大叫。

徐举人说:缠足是很美的,那个写过明月的苏轼苏东坡还写了小脚的词哩。

玉莲说:他喜欢让他缠去,让他们全家都缠去。

徐举人说:临安很多女孩子都缠了。

徐举人又说:将来的女孩子人人都要缠。

徐举人还说:你若不缠,以后找不到婆家。

……

玉莲被缠得痛极时,咬住妈妈手上的玉镯,玉镯上竟然留下了两个浅浅的牙印。

徐举人听不得玉莲叫痛,说:罢了,罢了。

徐氏嫁到李璋家四年,不曾生育。

李璋去了临安,带回一个女人。

这女人并不比徐氏好看,却有一又小脚,还会唱苏东坡的[菩萨蛮]:

涂香莫惜莲承步,

长愁罗袜凌波去。

只见舞回风,

都无行处踪。

偷穿宫样稳,

并立双趺困。

纤妙说应难,

须从掌上看。

那娇滴滴的声音、颤微微的舞姿,李璋千欢万喜,说小娘子是临安人氏,东坡有总把西湖比西子的诗句,娘子又是西湖又是西子,以后就叫西西娘子。

徐氏听到他们说笑,暗自骂了句挨千刀的苏轼,遭瘟的东坡,哪儿都有他。忍不住地把碧玉簪放在口里,咬出了一道痕。 

有一天,徐氏在西西娘子房门前洒了一点香油,西西娘子脚小,一滑便倒。

又一天,徐氏在西西娘子房门前丢了几粒黄豆,西西娘子又摔了一跤。

徐氏看了偷偷地乐,学着西西娘子的腔调哼道:

都无行处踪,

原来站不稳,

并立双趺困,

纤妙说应难。

那日,徐氏娘家人送来一篮石榴。每年娘家人都会送些自家树上结的石榴给徐氏吃,说是吃石榴可以多子多福。徐氏边吃边顺手将一些石榴子丢在西西娘子会经过的地上,却不料被李璋踩了,差一点跌倒,气咻咻地把那篮石榴都抛到屋后竹丛间。

天黑后,徐氏悄悄去竹丛找石榴。摸到一个圆圆的、光溜溜的东西,像个小石榴,便放到嘴里嗑皮。没想到那东西很硬,她揉了揉,觉得有些温软,使劲咬,牙都咬进去了,还是没咬开。她带回房间在灯下一看,却是一块白石子,上面还有一道她的齿痕。

徐氏不知自己怎么能咬得动石子,就又在手上揉了揉,把它放到嘴里。反复咬着,竟觉得有些凉爽甘甜,一丝酥软的惬意从牙齿,传到舌头,又传到咽喉,直传遍全身。

第二天夜里,徐氏再次偷偷去竹丛里找,又摸到一块白石子,还是揉了揉,放在嘴里咬,更觉得可口。以后便每天去寻石子咬,特别是听到丈夫和西西娘子谈笑时,她便狠狠地咬,咯吱咯吱地,格外的舒坦。

李璋与一个新买回来的丫环调笑,夜里想去那丫环屋里,问徐氏。徐氏说,你想去就去,问我做甚?以后不管是东东丫环,还是西西娘子,都是你的东西,再与我无关,别来问我。

李璋很奇怪,徐氏怎么变得宽容了。

徐氏本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近来却常在夜里独自去屋后的小园子,李璋开始没觉得有在意。可是,晚上在西西娘子屋里歇时,月光将晃动的竹影投射到屋里,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西西娘子以为外面有鬼物,忙推李璋去看看。

李璋壮着胆子从破损的窗纱小洞看过去,徐氏恰从竹丛间走出,嘴边好像吃过什么东西的样子,心中突然有一点害怕起来。

第二天天黑,李璋偷偷跟在徐氏后面,只见她拨开竹枝竹叶,弯下腰在地上一会儿敲敲,一会儿挖挖,又捡起什么往嘴里送,回来时,好像还在咀嚼着。

待徐氏睡着后,李璋伸手到她枕边,摸出一块硬梆梆的石子。借着月色,看见上面有一道道被咬过的齿痕。李璋放进嘴里,一咬,咯得牙生疼。

挨到天亮,李璋翻开徐氏陪嫁时带来的箱子,发现里面满满地堆着百十枚带有齿痕的石子。他问徐氏:你为什么吃石子?你怎么咬得动石子?

徐氏只说牙痒,别的就什么也不说了,嘴里却好似有牙齿相碰的轻脆声音。

那天夜晚,李璋梦见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张着一口锋利的大牙,直扑而来。吓得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西西救我!西西救我!”

从此,他不敢往西西娘子屋里去,也不敢和丫环说笑了。

又过了几年,徐氏去世了。

李璋把那一箱石子放进了她的棺材中一起埋了。

据古代奇石网报道,由竹海大学齿石文化工作坊主办的首届齿石文化国际研讨会近日召开,国际知名学者斯通纳教授出席了本次会议,他认为宋代女性墓地中发掘出的数百枚齿石,很可能代表了一种饮食文化信仰。但质地坚硬的石子上,齿痕是如何刻上去的,与会代表却有不同看法。学者们认为应会同民俗学、人类学、科技考古及古代文学等不同领域专家,展开跨学科协同研究,以揭开齿石的秘密。与会代表还兴致勃勃地观看了运用3D打印技术打印出来的齿石模型,并品尝了本地面点大师制作的齿石点心。有关方面表示,要进一步开发相关产品,推动齿石文化的旅游。

2017年元旦Z66次列车上

附记

本篇素材为宋郭彖《睽车志》卷三所载:

士人李璋妻徐氏,美艳而性静默,居常外户不窥,惟暮夜独行后圃。璋初不以为异,但每自后归,则口吻间若咀嚼物。他日密随觇之,则徐氏入一竹丛间,俯而扪地,若有所索,归仍咀嚼。夜于枕边摸得一白石子,但视皆有齿痕若啮残然。已而视其箱中齿痕之石甚多,始怪而诘之,终隐不言。始徐氏甚妒,自齿石之后,遂不复妒,更为宽容,璋寝婢子别榻,皆纵不问。如是累年,乃病卒。

同时参考的相关史料还有宋车若水《脚气集》载“妇人缠脚不知起于何时,小儿未四五岁,无罪无辜而使之受无限之苦,缠得小来不知何用。”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载“宣和末,妇人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错到底。”杨慎《升庵诗话》卷八载“至南渡头妓女窄袜弓鞋如良人矣。故当时有苏州头、杭州脚之谚云。”

另外,《如梦令》借古代小说网发表后,徐芃女史在微信中转发时许以“新人文小品小说”雅称,我即回复表示要“笑纳”,并感谢她使我明确了努力的方向。此虽为戏言,何妨贯彻落实。盖以“新人文”为精神内涵,以“小品”为篇章风格,以“小说”为文体形式,旧瓶新酒,夺胎化骨,或不失为读稗官解野史之一法,非徒标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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