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怡红院“首席丫鬟”到底是谁?(曹雪芹的独门秘笈之一)
说到怡红院首席大丫鬟,估计很多人会认为是袭人。怡红院众丫头公认:“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26回)但是为什么晴雯死后,作者说宝玉:“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又说:“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77回)
电视剧《红楼梦》中袁玫饰演袭人
这就是作者的写作秘笈:明写袭人,暗写晴雯;明写道德,暗写真情。“风月宝鉴”要照反面,小说也要读反面。作者永远秉持的是“正言若反”的创作手法,能看得懂的,方是“巨眼”。
因此,怡红院表面上的首席丫鬟是袭人,那是生活层面的,但精神层面的首席丫鬟却当然是晴雯,我们从以下两小点来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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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多前的一个评论家哈斯宝在评价宝钗时说,作者能把一个最坏的人写成让别人都觉得是最好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对宝钗的考语有偏颇,但对作者写作手法的感受却是对的。
表面上看,读者可能都觉得晴雯是掐尖要强、争强好胜的人,但这恰恰是作者给我们的错觉,在怡红院里拔高向上、一直都在争权夺利的人是袭人,晴雯却几乎完全不争。我这样说,可能有些人不同意,大家请先耐心看下去再下结论。
多的例子不用举,且举一个针线活的例子来说明我的观点。
大家都会记得袭人在给宝玉做的针线活上下的功夫,但是她做这些有多少是出于对宝玉的真情?有多少是因为要买好卖乖?只要和晴雯一比就知道了。
赵成伟绘袭人
古代女性的本职工作就是针黹纺织,不论丫头小姐,都是要做的。因此,针线活也是女人们用来彰显能力、结交朋友、送礼讨好等的重要方式之一。
贾敬去世,宝玉每日在宁国府穿孝,回到家中,见晴雯、方官等丫头们都在抓子儿赢瓜子玩,只有袭人独自在房间里打一个绦子。
宝玉问她为何,她说:“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里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才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里有事,这是要过去天天带的,所以我赶着另作一个。等打完了结子,给你换下那旧的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要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64回)
原来最在意的还贾母给的印象分。被宝钗赞“好鲜亮活计”的兜肚则是要讨宝玉喜欢的。宝玉的针线活袭人有时也一个人做不过来,就要央求别人。湘云忙不过来,做得活粗糙,她嫌不好;黛玉身体不好,贾母不让多劳动她,袭人也不敢相求;最后是宝钗主动请缨,要求帮袭人做宝玉的针线活,袭、钗二人因此更显亲近。
但有一个细节,我们都忽略了,袭人也求过晴雯的,却被晴雯一直拒绝。宝玉庆生时,晴、袭为此有一番小对话:“晴雯道:‘惟有我是第一个要去的,又懒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没用。’袭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62回)
前些天的古代小说网中有一篇刘上生的文章题目叫《王夫人为何不认识晴雯?》,这个问题问得好。的确,就像宝玉问小红:“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小红回答:“眼见的事一点不做,哪里认得呢?”(24回)这句话也该晴雯说。
改琦绘小红
王夫人见晴雯时,晴雯说:“至于宝玉的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74回)
主子们看得见的活一点不做,连袭人帮忙做宝玉针线活的请求也从来都不答应,晴雯压根就没有争名夺利的念头,并不想在人前显摆夸耀。
相反,袭人被宝玉踢吐血后心里活动是:“想起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管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31回)
她满心都是“争荣夸耀”的念头,巴结身边一切有势者,躺在床上装睡引宝玉来逗她,被宝玉奶妈一语道破“装狐媚子哄宝玉。” 她也不像鸳鸯那样强烈排斥姨娘这个身份。
不仅如此,连黛玉也时不时和她开玩笑都是以“嫂”呼之。可见,小说中的明眼人都知道她想当姨奶奶的强烈愿望。
于水绘晴雯
晴雯却正相反,连宝玉都在她把扇子跌坏时说:“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31回)宝玉没具体考虑晴雯成为他什么人,晴雯自己也没有想过。所以她垂死时对宝玉说:“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
她从没想过争,到死才明白过来,不争的结果只有一死。她拒绝做宝玉的针线活,只不过就是没有想利用做针线来讨好谁,她也不是懒,因为她还要做贾母的针线活。
但万没想到,正好和袭人对她的评价“懒”一样,这个也成了王夫人撵晴雯的理由之一:“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也懒……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78回)
但是,我们都知道她却能在宝玉最着急、最需要的时候,在自己病势最重的时候,一片真情为宝玉,连夜补裘,作者直赞她为“勇晴雯”。
王叔晖绘《晴雯补裘图》
她给宝玉做针线,完全是一种真实情感的流露,不仅不为了讨好卖乖,居然还像平时一样直言不讳:“拿来我瞧瞧吧。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52回)要是换了个主子,早恼了,宝玉却马上笑着说:“这话倒说得是。”
他二人都是被孔子骂为“德之贼”的乡愿小人们眼中的“异端”,都是有真性情、高尚情操的人,不用争,晴雯的高洁和真实,自然是宝玉心中的首席丫鬟。
下面我们再从袭、晴二人对宝玉的劝谏上,分析她们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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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是《红楼梦》中对宝玉规劝最多的人了。她白天劝,晚上劝,可以说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劝,包括李嬷嬷说的用“狐媚子哄宝玉”的方式吹枕边风。
很奇怪的是,为什么湘云、宝钗劝他一次,他立刻就生气,“拿起脚就走了”?但对袭人如此百般劝谏,却依然能够忍耐呢?是不是因为他太看重袭人呢?
这可以用王夫人的话来解释就很清楚了,当她要按姨娘的份例给袭人月钱时,王熙凤说:“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他的也不敢十分劝了。”(36回)
贾府的规矩,主子不好了,做奴才的,尤其是身边跟随的奴才,都有劝谏的责任。林之孝家的排场教导宝玉,宝玉只能诺诺听着;邢夫人也对迎春说:“你不好了他(乳母)原该说……”(73回)所以宝玉可以容忍袭人不断地婉言劝谏。
刘旦宅绘袭人告密
但这不代表袭人真心为宝玉,真心爱宝玉。她是希望宝玉以后能升官发财,给她带来足以夸耀的幸福生活,所以当宝玉说:“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36回)
宝玉曾说她们这些人是“重玉不重人”,袭人和宝钗之流为何与被宝玉称作“国贼禄鬼”的人一样?就因为她们心心念念都是拔高向上,争强夸耀。又因古代女性只能夫贵妻荣,丈夫有了地位,她方才能享受荣禄。
一旦宝玉“不好了”,像袭人这样的人就当然不会愿意再跟着他,因为她并非是喜欢宝玉这个人,而是要他可能为她带来的荣华富贵。
但晴雯却与之有鲜明对照。第73回,赵姨娘屋里的丫头小鹊偷告宝玉说赵姨娘和老爷说宝玉来着,让宝玉当心第二天老爷问话。于是宝玉连夜理书,焦躁万分。
作者所绘《晴雯补裘》,布面油,90×120cm。
这时候有人嚷说有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作者这里写晴雯的做法是:“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晴雯便道:‘别放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呢。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秋纹二人果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吓病了。”
先不管宝玉会不会因为晴雯这么不规劝反而纵容的结果而丧失前途——据作者所写,即便在那么多人的规劝下,宝玉最终依然不以仕途为念——我们且看晴雯待宝玉这一片赤诚和真情。
郁风绘补裘
她才不在乎宝玉将来能不能为官作宰,能不能为自己争来荣耀富贵,她就是很单纯的觉得宝玉受了折磨,她不想看着他受罪难过。
作者说:“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36回)
说晴雯是黛玉的影子,这一点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宝玉、黛玉、晴雯都是贾雨村所说正邪两路之外的第三类怪诞之人,其实并非他们荒诞,而是反儒家正统思想的乡愿之人比比皆是,又有话语权,结果反倒是将他们这些原本保持了赤子之心的人看作“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异端了。
这些人在大观园中,只能抱团取暖,彼此以彼此的存在为安慰。所以,晴雯一旦死去,宝玉悲痛不已,三悼三叹,在他心中,怡红院第一等的人去了。
一篇《芙蓉女儿诔》明诔晴雯,暗合黛玉,后文黛玉再一去,宝玉生无可恋,无可再与言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