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不完美也是一种美

01 遗落在意大利的记忆
米开朗基罗与母亲的缘分很浅,他出生时,因为有一名比他只大十六个月的哥哥,也在襁褓中,需要哺乳,母亲只好把小米开交给奶妈抚养。
奶妈住在距离佛罗伦萨不远的小村庄塞提纳诺,丈夫是一名石匠,整天敲打石头,叮叮咚咚,小米开最早的生活记忆就是奶妈家石头敲打的声音。
他长大以后,终日与石头为伍,成为伟大的雕刻家,他常自豪地说:我是吃石匠家的奶长大的。
小米开的母亲无法抚养他,之后却又陆续生了三个孩子,一直到一四八一年,小米开六岁的时候,母亲过世。
在米开朗基罗的雕刻中,几乎完全无视女性美的存在,他在作品中极少处理女性的肉体,例如《黎明》或《夜》。
仔细检视,这些“女体”事实上都是以男性粗壮雄强的肉体为基础的转化。
米开朗基罗寄养在奶妈家,与亲生母亲疏远的关系,是否深刻影响他一生的创作,也许还有待更多的证据资料来厘清与理解。
一再重复去意大利,觉得好多角落都有自己年轻时遗落在那里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米开朗基罗的记忆。
我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在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每一日擦肩而过的窄小街道,仿佛听到他们孤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02 城邦精神的标志
一五〇〇年,米开朗基罗刚过二十五岁,他的故乡佛罗伦萨要在市政厅广场置放一件雕像,这件雕像要代表城市的青春、自由、正义与完美的追求。
米开朗基罗面对着一块巨大的岩石,纯白色,洁净,没有瑕疵,如此完美。
他看着石块,好像要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热情贯注进这块石头。他说:“‘大卫’已经在里面了,我把多余的部分去掉就好了。”
一五〇四年,《大卫》完成了。
一个俊美、勇敢、挑战邪恶,独立而且自主的年轻生命。他凝视着远方,凝视着重大的灾难,他不逃避,他全神贯注,凝视自己生命的对手。
由执政官索德里尼召集二十九人组成审查委员会,审查米开朗基罗的新作,决定是否可以置放在领主广场市政厅大门前,作为城邦最重要的精神标帜。
这二十九人的委员名单,今天列出来仍然使人大吃一惊,几乎包括了当时意大利最精英的一批人文学者、画家、金工木雕与石雕大师。
我们随便举几个最知名的例子,这个名单中有米开朗基罗前一辈的大艺术家:利比、波提切利、佩鲁吉诺(拉斐尔的老师),竟然还有米开朗基罗一生最大的竞争对手——达·芬奇。
一个杰出的精英团队评审一件杰出的新时代的艺术作品。大卫像通过了审查,决定置放在市政厅大门右侧。
大卫一直挺拔地站立在广场上,这个思考过民主意义的广场,这个聚集过激情群众的广场,这个烧死过不同意见对手的广场,这个选举新执政领袖的广场。
大卫站在这里,仿佛标举着新的生命价值与城邦精神。
无论烈日炙晒的夏日,无论百花盛放的春天,无论细雨连绵或大雪纷飞,无论秋风吹起满城落叶,或鸟鸣啼叫的黎明。
这个雕像都安静站立着,凝视着城邦,成为真正的守护者。
这件作品树立在城市广场数百年之久,鼓舞所有年轻的生命要如此面对自我,要如此承担责任,要如此挑战一切的难度。
大卫不是一座雕像,大卫改写了生命的价值观点。
他不是艺术品,他不是收藏在博物馆的精致的珍品,他站立在刮风下雨的广场,为整个城邦日日夜夜守护着生命的价值。


03 不完美中的完美
如果达·芬奇是文艺复兴的高峰,那么,米开朗基罗则是这高峰上最尖端的一块巨石。
米开朗基罗狂热激情,他像呼啸的狂风,像澎湃的大海,使人们在他的作品里体验巨大的生命震撼。
米开朗基罗最初以雕刻闻名,但他体现的新柏拉图哲学,比前代艺术家更明显。
他本身同时是诗人,熟读希腊史诗和神话经典,他虽然受教会委托,制作以基督教为主题的作品,但事实上,他在作品中赋予的精神却是希腊的。
二十五岁完成《哀悼基督》时的宁静与淡淡哀愁的美不见了,二十六岁的米开朗基罗在《大卫》里展现了惊涛骇浪的激动力量。
从《创世纪》、《最后的审判》到《哀悼基督》,人性的狂喜与剧痛,在跃动的肌肉里,破石而出。
米开朗基罗不只留下了不朽的雕刻与绘画,他的诗句仍被一代一代阅读,他为圣彼得大教堂设计的大圆顶也仍然高踞在罗马的天空。
他是雕刻家?画家?诗人?建筑师?也许他更愿意成为一名充分活出自己的“人”。
回到“人”的原点,艺术的创作,只是一个生命热烈活过留下来供人凭吊的遗迹吧。
米开朗基罗,苦难中的巨人。他的一生神圣而痛苦,却在人生的种种不完美中创造了一个完美的艺术世界。

编辑 :子衿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