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翔:丑到极致就是一种美的极致!
追忆 论艺 评议
意义何在
书法的功底首先包括技法
书法的功底,首先,它肯定包括技法。使用何种技法、如何使用,始于艺术家自己的想法和选择。每个艺术家在开展自己创作实践的时候都有一个过程,就是需要先做技术的加法,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训练,慢慢地把自己的技术练得越来越成熟,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做减法,去除这些技术上的条条框框,用心去写字,这是我的体会。
从临摹来讲,一开始入手,要临得像。像不是评判书法高下的一个标准,但是,能够临得与原帖相似,是一种能力的展现。像是为了之后进行“创造性地不像”打下基础。所以李可染先生讲,要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我想也是这样的一个道理。
书法要发展,就要拥有一个开放性的认识
书法的功底还应该包括对书法史观念的认知和大格局的认识。对于几千年的书法传统,我们要建立一个宏大、纵深的学习观念。要打破五体的界限,打破碑贴的界限,重合不重分,即要整体地去认识而非片面偏颇,要从源头理清脉络,在这种意识下将理论知识和理解贯穿在一起。
第二,要展现艺术趣味,那么从趣味的来源,我们也再找出两点。我的想法是,第一是对笔法要有一个开放性的认识,第二是要有一种玩的心态。首先,说开放性。蔡邕曾经讲过,叫“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很显然蔡邕在这里强调的是含蓄的笔力以及下笔的连贯性,认为笔力软弱则写会出很多丑怪来。我常常也在课堂上给同学们强调这句话,不过我还会加上自己的一点阐释。这句话给我带来的启示还包括从书法媒介上去思考的角度,大家知道书法之所以是一门独特的艺术,就是因为它跟我们所用的媒介——锥形的毛笔有着紧密联系。正是因为毛笔介质上的柔软,使得所写之字在造型上具有无限的可能,产生刚柔并济和意想不到的效果。
事实上,关于书法发展的可能性,清代兴起的碑学已有所证明。碑学的产生对于书法美学的一个重大价值就是在书迹效果的模仿上——通过毛笔、宣纸的水墨表现来模仿刀刻的痕迹,从而大大拓展了书法的表现性。碑的结体由于融合了真草篆隶以及非经典书法的自由造型,更能使书家的笔法包罗万象,将诸体融通为一体,从而得其势。
在今天,书法艺术不再拘泥于文人把玩的书信手札,或是悬于厅堂的横幅对联,它作为独立的艺术形式要与现代展示空间相协调。我们可以通过不同尺度的纸张,或是不同大小的毛笔去书写展示,目的是要考虑到一种审美效果,这是以前的时代所未有的。所以,书法要发展,就不能再固守以往的标准,要拥有一个开放性的认识。
要有一种玩的心态来面对我们书写的作品
其次我们再说心态的问题,我个人更倾向于一种“玩”的心态,也就是说在书法创作过程当中,既要有良好的书写技法来作为保证,也要有一种玩的心态来面对我们书写的作品。自古以来,“玩”被大家误解为是一种不好的词,是虚度时光、无所事事、消耗时间的一种行为。但是在我来看,艺术家拥有玩的心态是非常重要的。玩也要玩好,并不是不带脑子的胡乱玩耍、单纯放纵,而是在这个过程中要思索怎么去玩,玩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玩的好处是什么等等,所以玩是有意义的。强调玩,是要讲究一种轻松的心态,要放松身体,解放精神的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有了玩的心情,不在乎世俗观念,不去虚情假意的造作,由此把心态摆正。
最后我总结一下,还是我们常说的那句“人书俱老”,要有长久的技术上的锤炼,也要有开放的笔法和玩的心态,更要有艺术史观的格局和宽博的人文修养,如此才能在书法创造当中真实地表现我们大写的一个“人”的精神。
碑遇帖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
“南方人喜欢帖学,北方人喜欢碑学”的说法有点刻板笼统,经不起推敲。浙江嘉兴,典型的江南水土,而生活在清末民初的沈曾植,他的书法就是由帖入碑至碑帖兼容,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后来嘉兴还出了王蘧常先生,同样在书法上以帖转碑。
我曾经也写过一篇小文,对碑帖的看法。清代以来,有关于碑学、帖学的分析和争论,从未间断过,至今已经不是新鲜的话题了,碑和帖作为两种不同的体系,共同构成中国书法数千年的璀璨繁荣,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均有所成,各有优劣,二者我认为不可偏废。
帖是毛笔和纸张来书写的,强调起止,点画的跳跃腾挪,一掠而过,灵动妩媚,酣畅遒劲。帖学自“二王”确立典范以来,体势较为完备,其长在于笔势和节奏婉转流畅,纵横挥洒,观者在浏览帖学作品时,目光总是不自觉跟笔势的走向展开,似乎能感受到音乐旋律一般的节奏感,感觉到持续的渐进。所以有人说帖常以抒情,适于时间性的表现。
碑是凿刻的,加上岁月的洗礼和风化的作用,中实饱满,刚健沉雄,朴茂凝重。碑的字体都处于字体间的演变过渡阶段,这些字尚处于蜕变之中,不甚成熟,也没有很多的条条框框,体势生动活泼、散漫多姿。张宗祥曾经在《书学源流论》中说过:“结体奇肆而神态静默。”姿态活泼多变的同时还有多字体的杂糅,有时是隶书杂糅篆书遗意,有时是楷书兼有隶书韵味,旧字体特征的遗留除了带给碑学书法奇肆的结体之外,更增加了几分古意。
与帖相比,碑更长于体势的展开,碑的点画之块缺少笔势的连贯性,没有蛈的起承转合,点画起止处也没有提案顿挫、逆入回收的讲究。“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减少了起收笔的限制,点画的势就特别长,向两端施展延伸,这样的笔法就产生了相应开阔的体势,通过体势来调整上下左右字的缺少笔势联欢的情况下,产生呼应和顾盼的关系,碑的空间性就得到了极大的发挥。特别适用于今天这种现代空间的展示。
清代以前,并未有人对书法进行碑和贴的区分,或许因为魏晋之后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由“二王”父子确立的行草典范,碑版逐渐被以往,而碑学和帖学于清代的提出以及分野,与特殊时代背景下帖学的衰微不无关系。尤其是馆阁体的出现,帖学书风几无生机。金石考据学的兴起,将人们的目光印象了金石碑刻。金石碑刻书法一改清初书风的光洁流滑、纤巧萎靡、规整呆板。清人开始有了革新的愿望,唐碑首先成为取法的对象,再上溯至秦汉篆隶,最后魏晋南北朝墓志造像也逐渐成为清人开拓创新的源泉。在阮元提出南北书派分野并将北碑和南贴相提并论的基础上,康有为在《广艺州双辑》中提出尊魏卑唐的主张,大唱北碑,并为之摇旗呐喊,“迄于咸、同,碑学大播,三尺之僮,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盖俗尚成矣。”从此碑学取代千余年的帖学传统,成为书坛主流。
当然,不均衡的“恶补”总会出现问题,历史上的书家经历多年实验之后自然也认识得。大唱被碑的康有为于晚年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作品中的题跋中感慨道:“千年以来,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鄙人不敏,谬欲兼之。”康南海“集北碑南帖之成”的夙愿,至沈曾植出才得以实现,其“熔南北书流为一治”“异体同势,古今杂形”。其后,于右任、黄宾虹、林散之等书家的成功莫不得力于碑帖融合之功,且形成了自己的独特书风。
碑与帖的融合,大致可分为三类
关于碑与帖的融合,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以碑为基本面目,行笔间加入帖之韵律与节奏,沉雄朴茂中透出婉转灵动,以沈曾值为代表;一类是融碑于帖,就是以碑丰实厚重的用笔运行草之体,这样的书法更好体现了“融合”的含义,因为以行草为体,只是在点画的内涵上融入了碑的元素,碑的特质更加隐晦,以黄宾虹和林散之为代表。另一种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分不清来路是哪里,真正做到了融会贯通,达到了画的境界,以于右任为代表。所以,我常将碑和帖比书之两翼,缺一只翅膀,就掌握不了方向容易迷失,是飞不起来的。或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在生物界,两翼的大小、形状、分量要等同才算是个健全的两翼。而书之两翼和碑帖结合的比例不一定要等同,可以有侧重,但不可偏无。
碑帖之间是一脉相承的
赵孟頫说的是结构和用笔的关系问题,结字因时相传,就像我们穿的衣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审美观。而笔法千古不易,说的就是不管结字怎么变化,用笔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有人说碑学的用笔和帖学不一样,说王羲之写过篆书、隶书吗?我说他用不着写,天天耳濡目染,他知道古人的隶法和篆法,也运用到书写中。这就结合到我们刚才讲的笔法开放性,碑帖之间是一脉相承的。于是我们恍然大悟,找到这个东西,就是抓住了笔法为核心。
今天为什么有些人的字写得那么油滑、飘浮,就是因为没有抓住这个核心,没有找到笔意,没有以篆籀之笔来学习王羲之,为什么赵孟頫写得好,就是因为他懂了王羲之。
丑到极致就是一种美的极致
奇和怪,狂和乱,拙和丑的指涉,就专业层面而言,这些现象的存在都是合理的,甚至是必须的,因为奇和怪,狂和乱,拙和丑都是艺术家所要追求的。尤其在古代书学思想和美学体系中,这些概念是艺术创作的指导和重要元素,甚至成为创作思想的内核,典型的例子就是傅山所说的“四宁四毋”:“宁丑毋媚,宁拙毋巧、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对于非专业人士或者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认为这不是什么好词,将美学特质与词语本身的语义混在一起,是值得反对的和批判的。当一个研究艺术的人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选择关注的是艺术的元素,怎么在艺术创作中去取舍,而一个没有经过艺术训练的人看到这样的问题时,可能就会去批判,认为书坛现在有很多乱象,觉得这种怪、奇是不好的。
简要谈一点我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奇与怪、狂与乱、拙与丑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一个字,俗。我们对俗和美分不清楚,却觉得丑书很可怕,然而丑到极致就是一种美的极致,大家都知道巴黎圣母院的撞钟老人,他丑不丑,其实他不丑,他的心灵是很美的。艺术美是要经过艺术家提炼和加工的,更重要的是表现精神内涵,而不是表面的美和丑。我们今天要反的是俗书。
第二点,我们要反俗书,什么样的是俗书?一种是有手不用手写字,用脚写、用嘴写,甚至用头发、鼻孔甚至还有用器官去写字的,这种不堪入目的行为粗俗不已,但因为其引起的观看反感较为容易辨识。但另一种“手写体”,或者说是“自由体”“钢笔体”则更具有杀伤力,这种随手挥就、未经过训练的毛笔字,比如典型地“老干体”“名人体”“教授体”,因为他们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让这些毛笔字也有了高平台、大影响,混迹于社会之中,扰乱了大众审美,非常值得警惕。可见,普及和传播书法文化,提高大众鉴赏能力是当务之急。
学字最熟练时,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再来谈谈专业内就拙、丑的认识。黄庭坚曾经说过:“凡书要拙多于巧。近世少年作字,如新妇子妆梳,百种点缀,终无烈妇态也。”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认为当一个人学字最熟练时,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需要把过去学到的程式舍弃,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熟后生”。孙过庭说,学书有三个阶段:“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警句名言,大家都会背,但真正理解、真正做到太难了。赵之谦说他服两种人,“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积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陆游有句诗叫“诗到无人爱处工”,王镛先生也曾经刻过一方印,叫“书到无人爱处工”,我理解是书法到没人看懂、大家不喜欢的境地了,这个书法有可能是好的,也就是高处不胜寒的意思。毕竟,艺术没有标准件,书法不宜横平竖直。王羲之早就说过,“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艺术的表现,是一个人内心的反映,所以不能认为写得平整、好看、规范就是美。
我们需要有这样一种对美的认识作为基础,如果大众都能有这种认识,我相信全社会对于丑、对于怪,对于美和俗就会有清醒的认识。招摇过市之人,招摇撞骗之书也就没有市场。
文章整理自中国国家画院探讨议题曾翔发言
由书法新天地公众号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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