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屠赤水等诸家小品
晚明小品之可爱,在于它形式多样,无拘无束、直抒胸臆。他们大多是进士出身不恋官场的非正统派,也有终身不仕的啸傲山林的叛逆者。从某种意义说,只有非正统派、叛逆者才有真情实感、才有真知卓见。
徐文长(渭,号青藤山人。)三则:
《叶子肃诗序》:“不出于己,而徒窃他人之言,虽极工毕肖,不免为鸟人言。子肃之诗则不然。其情坦以直,故语无晦;其情散以博,故语无拘;其情多喜而少忧,故语虽苦而能遣其情;好高而耻下,故语虽俭而实丰;盖出于己,而不窃于人之尝言这也。”说真话说自己的话可贵,鹦鹉学舌再好何用?
《郦绩溪和诗序》“苏文忠公在惠州时和渊明之作,今咏其词,皆泛泛兮若白鸥,悠悠兮若萍之适相遭,盖不求以胜人而求以自适其趣。”出于自己情趣,不求胜人就自然飘逸。
《豁然堂记》:“嗟乎!人之心一耳,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有我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人心不为私心所障,自然痛痒分明,见秀山丽水之貌。
陆树声(与吉,号平泉。)四则:
《九山散樵传》:“浪迹俗间,徜徉自肆,遇山水佳处,盘礴箕踞,四顾无人,则划然长啸,声振林谷。时或命小车,御野服,执尘尾,挟册,从一二苍头,出游近郊,入佛庐经舍,徘徊忘去。对山翁野老,隐流禅侣,班荆偶坐,谈尘外事,商略四时树艺樵採服食之故。性嗜茶,著《茶类》七条,所至携茶灶,拾堕薪,汲泉煮茗,与文友相过从,以诗笔自娱。兴剧则放歌《伐木》《伐檀》诗二章;倦则偃息樵窝中。客去留萧然不以为意,其放怀自适若此。常自命“散樵”曰:吾将蘧旅天地,曹耦云物;以书史为山薮,述作为樵斧;包古今以类封殖;藉吟咏以代啸讴;居志于名教理义中,以为归宿,若是者,余将白首从事焉而无悔者乎。”九山散樵是弃官浪迹山水之人,有财力、有时间、有情趣,啸傲河山,不忘诗书理义。松江古有三泖九峰之说,九山散樵抑松江人乎?
《吴淞风味册后序》:“昔张翰仕齐,因秋风起,思吴中莼菜,弃官归,人以是贤之。今去翰千余年,吴中风物犹故也,岂无有高致达识之士,兴起于翰之余风乎?”莼鲈之思,是家乡之思。陆亦是吴人,故激起吴中情思。余亦吴人,故当秋风骤起时,想莼菜鲈鱼汤,更想大闸蟹了。
《燕居六从事小引》:“余老迈,筋力绵弱,平生放游五岳之志,付之渺茫。
……惟置之坐右,间一把玩,起霞外之想,则亦庶几乎宗少文卧游云耳。”山水之游乘早,不应老迈再忧无体力。杖,山行济胜之具,美其名曰从事,但要靠它来作伴游山怕已晚矣。我有二杖,藤杖购自峨眉,乌木杖购自西非。
《题东坡笠屐图》:“当其冠冕在朝,则众怒群咻,不可于时;及山容野服,则争先快睹,彼亦一东坡,此亦一东坡;观者于此,聊代东坡一哂!”在朝有利害冲突,在野无害于人。东坡则依然东坡,而人则心态不同矣。无官无职,与人无加害之虞,与己则可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李本宁(维桢)四则:
《李成白诗序》:“太史公曰: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作也。逐臣怨女,劳騒不平之气,迫而成声可以被弦管,垂竹素。……不得已,而寓之游,栖栖靡所遇合;不得已而寓之诗,偃仰溪山流连景物,含毫匠意搦管名辞,调不卑下而能无亢语,不寒俭而能无颇,意不衰沮而能无怼,至傍人口吻,龋齿效颦,薄不屑为也。岂非穷而后工之验欤?”寓之游、寓之诗,自出心裁,不随人后。
《渔父词引》:“郝公琰工诗而贫,操舴艋,游江湖间十年,与渔父狎,为渔父词示余。”十年与渔父生活,得渔父之神韵真谛。真烟波钓图张志和也!
《林和靖先生诗题词》:凌初成得和靖全诗示余,为之续句。若“夕寒山翠重,秋净雁行高。”“青山连石埭,春水入柴扉。”“寒烟宿墟落,清月上林塘。”“树从归夕鸟,湖景浸寒城。”“静钟浮野水,深寺隔春城。”“水风清晚钓,花日重春眠。”“破林霜后月,孤寺水边山。”“林深喜见寺,岸静惜移舟。”“山空门自掩,昼永枕频移。”“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春江片席远,松月一房空。”“新题对雨分萧寺,旧梦经秋说杜陵。”“桥边野水通渔路,篱外青山见寺邻。”“沿含绿树人家远,雨湿春风燕子低。”一时意象之佳者,不减唐调。
《憨话题词》:“章晦叔书其所自得与古人遗言会心者为一编,名曰《憨话》。其言若村若浊,若昏若遗,若昧若辱,若偷若渝,若缺若屈,若拙若讷,大似不肖闷闷,顽且鄙,不一而足,皆憨法也。惟其能憨,是以不憨晦叔落落穆穆,不可得亲疏,不可得贵贱,不可得利害,其人憨,故其话憨耳。”自以为聪明者有害,憨者无害;自以为聪明者有祸,憨者有福;自然造化护佑憨者。
屠赤水(隆,字长卿,曾任青浦县令。)十则:
《唐诗品汇选释断序》:“人不独好和声,亦好哀声,哀声至今不废也。其所不废者,可喜也。唐人之言,繁华绮丽,优游清旷,盛矣。其言边塞征戍,离别穷愁,率感慨沉郁,顿挫深长,足动人者,即悲壮可喜也。读宋人以下诗,则闷矣。”悲壮之言感人,尤胜其他。
《观灯百咏序》:“夫物有一不为少,百不为多;多而不共,不如无。诗到咏物,虽唐人犹难之。王先生之咏观灯,则富至百绝而奇思叠出,妙句天来。”不求多而求工,求其奇思妙想,则唐人无奈何。
《李山人诗集序》:“诗不论才而论性情,亦存乎养己。世有心溺珪组,口罥烟霞,其言虽佳其味必短,何者?为其非真也。发为诗歌,力去雕饰,天然冲夷,语必与情冥,意必与境会,音必与与格调,文必与质比,非独其才过人,盖根之性情者深哉。则其所得于丘壑之助不下也。”真性情、真情趣,自然无雕饰,天然冲淡。
《青溪集序》:“青溪即青浦,云间西鄙泽国。每乘月荡桨,如镜中游,九峰三泖落几席。”松江之西有青溪,古之泽国、三泖九峰,即今青浦朱家角也,屠隆曾任县令。
《海览》:“洛伽又名普陀,又名小白华山,观音大士道场在焉。山西折有观音洞,洞深黑窈窕,中空擘开,怒涛日夜纵击,龙啸虎吼。又西有善财洞,石峰峭啮,足似断而悬。北折有盘陀石,嵌空刻露轩翥,坐其上可望岛夷诸国,崇刹高栋,兀立波中。撞钟者鼓,与海涛响答,栖真学道者,面壁其间,永与人世隔绝哉!”屠隆之描述观音道场普陀山,今日似无甚变化。真可谓世道长,人生短。
《与元美先生》:“长安人事,如置弈然,风云变幻,自起自灭,是非人我山高矣。南华先生云:‘与其是尧而非桀,孰若是非两忘。’”不入官场,就没有宦海沉浮。为官无非图名图利,看破名利,就能不为官所害,才能无官一身轻也。
《与陆君策》:“所畏者别也,小迟则生情生恨,益不可任,故忍而断之,一麾辄往。然而别后之恨,又何可言?文通多情人,‘黯然销魂’四字,描写真若画。”多情人伤别离,黯然销魂四字全在其中。
《与君典》:“条风骀荡,景物明丽,郊园春事当盛,花下玉缸,有良友固善,独酌亦自成趣,海内豪杰,咸得所处,即朗寂异操,出处殊致,尚都不失逍遥。”春和景明,会友好时光。独酌之趣,在遥想四海英豪皆有好去处。
《答李惟寅》:“大都士贵取心冥境,不贵取境冥心,此中萧然,则尘壒(无草头)自寓清虚,内境烦嚣,则幽居亦有庞杂,足下以为然否?”内心平静则境再杂乱不能绕,内心不静,境静又有何用!
《归田与友人》:“一出大明门,与长安隔世,夜卧绝不作华清马蹄梦。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楼三间,杂植小竹树,卧房厨灶,都在竹间。枕上常听啼鸟声。宅西古桂二章,百数十年物,秋来花发,香满庭中……”离朝门归田园,故园好梦遂人心。
汤若士(显祖)九则:
《赵乾所梦遇仙记序》:“至其言曰:‘月之光借日之明,人之生借心之知,所存者神,所过者化,如有所立,卓尔能言。’及此其必有可得而遇者耶?嗟夫,千世而遇一人焉,犹旦暮遇之也;百岁而梦一人焉,犹旦暮梦之也。”遇仙之说如梦幻,千世一人,百岁一梦。
《如兰一集序》:“诗乎机,与禅言同,趣与游道合。禅在根尘之外,游在伶党之中,要皆以若有若无为美。通乎此者,风雅之事,可得而言。”禅机、诗趣、游道,在于若有若无之间。通乎此,则为风雅之士矣。
《合奇序》:“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文章之妙不在形似,而在自然灵气,非苦思冥索得之,乃随手拈来得之天然。
《耳伯麻姑游诗序》:“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因以憺荡人意,欢乐舞蹈,悲壮哀感,鬼神风雨鸟兽,摇动草木,洞裂金石,其诗之传者,深情合至,或一至焉。”有真情能感人之诗文,方能流传。
《牡丹亭题词》:“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必有耶?”世事在理,但亦有不在理而在情者矣。要言之,不在理在情,情理之外吾未见矣!
《邯郸梦记题词》:“士方穷苦无聊,倏然而与语出将入相之事,未尝不抚然太息,庶几一遇之也。及夫身都将相,饱厌浓酲之奉,迫束形势之务,倏然而语以神仙之道,清微开旷,又未尝不欣欣然而叹,惝然若有遗,暂若清泉之活其目,而凉风之拂其躯也。又何况有不意之忧,难言之事者乎?回首神仙,盖亦英雄之大致矣。”人欲无限,得陇望蜀。但到得所欲,又有烦恼生矣,转思不如未达时。所以名利皆身外虚幻之事,安心现状万事无忧。
《南柯梦记题词》:“李肇赞云:‘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白舍人诗曰:‘蚁王乞食为臣妾,螺母偷虫作子孙,彼此假名非物,其间何怨复何恩?’”人生一梦,荣华富贵,妻妾子孙,恩恩怨怨,到头来皆是梦幻。
《溪上落花诗题词》:“世云学佛人作绮语业,当入无间狱。惠业文人应生天上。”读书人多作惠业是善事,勿作绮语是不造口业。即使没有下无间地狱,生天上之说,也当引以为戒。
《答岳石帆》:“兄书谓弟不知何以辄为世疑,正以疑处有佳。若都为人所了,趣义何云?世疑何伤,当自有不疑于行者也。”世人疑亦有趣,何必要说明?只要有不疑之行,就可以了。
袁伯修(宗道,号石浦。)四则:
《论文上》:“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词达而已。’”心、口、笔两重转化,难以不失真,故文章要达意就难。他人理解则更难矣。
《论文下》:“奏乐者钟不藉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发自己之声,述自己之见,则不为雷同矣。
“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模拟,不可得矣。”学而从理,理而生文,则不为模拟而为自创矣。
《陶编修石篑》:“吴越间名山胜水,禅侣诗朋,芳园精舍,新茗佳泉,被兄数月占尽,真不虚此一归。而弟也,踯躅一室之内,婆娑数树之间,得意无处可说,虽居闹世,似处绝崖断壑,耳目所遇,翻助愁叹,乃知世外朋俦甚于衣食,断断不可一刻不会也。”吴越天地之胜,山水清秀务要游,禅侣诗朋更应会。
《答陶石篑》:“斋头相对,商榷学问,旁及诗文;东语西话,无所不可;山寺榭堂信步游览,无所不宜。”商榷学问,话诗文说游览,才是文人学士之趣。
袁中郎(宏道,号石公。)四则:
《叙竹林集》:“故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象,不师先辈;法李唐者,岂谓其机格与字句哉?法其不为汉,不为魏,不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法先人,不在字句,在精神,在精髓。以不法为法,所谓法非法是也。不然则徒效古人毛发而已!
《识伯修遗墨后》:“伯修酷爱白苏二公,而嗜长公尤甚。每下直,辄焚香静坐,命小奴伸纸,书二公闲适诗,或小文诗余一二幅,倦则手一编而卧,皆山林会心语,近懒近放者也。世间第一等便宜事,真无过闲适者。”闲适,得前人诗文妙谛,得山林会心之语。匆忙则失之矣!
《湘湖》:“萧山樱桃鸳鸟蒪菜皆知名,而蒪尤美。蒪采自西湖,浸湘湖一宿,然后佳。若浸他湖,边无味。浸处亦无多地方,方圆仅得数十丈许。其根如符,其叶微类初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冷冷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半日味变,一日而味尽;比之荔枝,尤觉娇脆矣。其品可以宠莲嬖藕,无得当者。唯花中之兰,果中杨梅可异类作配耳。惜乎此物东不逾绍兴,西不过钱塘江,以故世无知者。蒪以春暮生,入夏数日而尽,秋风鲈鱼,将无非是?抑千里湖中别有一种蒪邪?湘湖在萧山城外,四匝皆山。”蒪菜似不像莼菜,采自西湖,浸于湘湖。宠莲嬖藕、娇脆似是莲藕一类,而香粹滑柔,如鱼髓蟹脂则又不像。东不逾绍兴,西不过钱塘江,则并非西湖独有矣。真不知所叙为何物?
《李子髯》:“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人情所乐必有所寄,古之达人能不虚度,寄情山水诗文耳。
袁小修(中道)四则:
《殷生当歌集小序》:“才人必有冶情,有所为而束之,则近正,否则近袠。丈夫心力强盛时,既无所短长于世,不得已逃之游冶,以消磊块不平之气,古之文人皆然。四十以后,便当寻清寂之乐,鸣泉灌木,可以当歌,何必粉黛?”心力旺盛年轻力壮,冶游陶情在所难免。老则山水之乐陶冶性情,远胜粉黛矣。
《陈无异寄生篇序》:“士生而处丰厚,安居饱食,毫不沾风霜冰雪之气,即有所成,去凡品不远,惟夫计穷虑迫,困衡之极,有志者往往淬励磨练,琢为美器。何者?心机震撼之后,灵机逼极而通,而智慧生焉。而经世出世之学问,皆由此处,而况举业文字乎?”尝尽苦难,方能成就大业;安享富贵,则一事无成。所谓诗文穷而后工之谓也。
《筼筜谷记》:“竹为清士所爱,余耳常聆其声,目常览其色,鼻常嗅其香,日常食其笋,身常亲其冷翠,意常令其潇远,则天下之爱享此竹,亦未有如予者。”竹子清高,竹意潇远,竹色冷翠,竹影悠扬,竹味芬芳,竹韵久长,竹笋味美,竹器高雅,竹雕有情趣。
《答夏道甫》:“‘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此情何堪!但一付庄周诸公处治也。梅花帐中,柏子炉边,别有一番光景,新春入渚宫,当唤醒吾兄三生梦耳。”东坡情袁子意,后生小子忆当年,海岛光阴。
曹能始(学佺)六则:
《尹恒屈诗序》:“语云:‘千里一士,比肩而立,’志难得也。余数奔走道路,游于山川间,未尝不亟求友之思。而危独立之叹也。……与恒屈称莫逆。余本投闲,恒屈好懒;余性佞佛,恒屈清斋。其为趣况一也。余之所友,恒屈之友;恒屈之友,即余之友;其为交游一也。临池谈艺,必尽短长;对弈衔杯,迭为胜负;其为犄角一也。高台流水,引眺何极;春花秋月,命赏都遍;其为流连一也。夫人也,因其所同而同之,则莫不同矣;因其所异而异之,则莫不异矣。予与恒屈之为人,有不期而同者焉。”俞伯牙、钟子期古之知音者也;曹能始、尹恒屈之同趣同性及不期而同者,实在难能可贵矣。
《丘生稿序》:“余念别生一年所矣,日之不能不逝也;地之不能不迁也;友朋之不能无聚散;时事之不能无低昂也;独吾两人相对慰藉如平生,讵能忘情哉!”时光流逝,良朋远隔,世事变迁,唯相知之情难忘!
《钱伯庸文稿》:“今之作文者,如人相见。作揖曲躬之际,阔别致谢,寒温都尽。及其执茶对坐,别无可说,不过再理前词,往往重复。又如俗人唱曲,以一句为数句,以一字为数字;不死不活,希图延场,及其当唱之处,又草草读过而已。噫!此所谓时套也。”说话作文不贴肉,尽是空话套话;或尽是他人话语,全无自己的语言。这是时套,古已有之,可谓“精粹”矣!作揖唱曲之比实是生动!
《洪崖游稿序》:“游山泽,观鱼鸟,至乐事也,比之游仙焉。夫能遣除万虑,任情独往,虽峭壁绝岩,迅滩飞濑,与夫猿岤之区,百鸟之所解羽,寂寥危栗,无非寓目佳境者,则其心虚而神适也。心虚则神舍之,神之所舍,精华出焉。故宜灵秀吊诡,要眇弘肆,如太虚之浮云,任其卷舒;如洪海之应龙,恣其变化;则神之所为也。藉令有一芥蒂于其胸中,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近在目前,不啻隔数尘矣,况能形之诗歌,传之好事者乎?”游山玩水实乃赏心乐事也,但得心无旁骛,方能享其神韵,作诗文为之传。若心有芥蒂,则山水再好,也视而不见矣!
《洪汝含鼓山游记序》:“记游如作画,画家必须摹古,间复出己意着色生采,自然飞动。及乎对境盘礴,往往难之。……神情满足,气色生动,嬉笑戏谑,皆成文章,以如意之笔术,夺难肖之画工;此所谓合作也。”记游之作,不全在乎山水之记,而在乎从山水之记中悟出人生真谛、生命之道。
《游武夷记》记武夷山甚详。万年宫、大王峰、幔亭、升真观、天鉴池、摹鹤崖。玉女、一线天、风洞。大藏峰、御茶园、天柱、更衣台、朱子读书处、云窝、龙脊、仙弈台、天游、一览台睹三十六峰,陷石堂、鼓子峰、吴公洞、九曲。山水胜境,历时数百年无多变化,变的全是人为。
黄贞父(汝亭,字贞甫。)一则:
《鸿苞序》:“屠长卿辞世偈云:‘生平一过,多言多语,《鸿苞》等书,付之一炬。’呜呼!霜降木落,则长卿之为长卿,覩矣!”屠隆有才情,其清言明理达世。临死付之一炬之说,得无栖心禅玄,综合三教之大彻大悟之言?
张侗初(鼐,字世调。)四则:
《赠海盐胡尔音即山居叙》:“若夫掩关却轨,一室无尘;夜绝余喧,八窗通明,藏书在架,案无冗牍,笔床楚楚,楮墨惟良,流览会心,信手拈句,山花自笑,禽语相悦;倦起行乐,临水望云,或开尊引觞,或对客清话,不闻儿女之声,不近糠粃之气;处则了心见性,出则应世济民;斯亦人生一大快,而千古豪杰,其能领此者几人也?”即山而居,无尘外杂事,得世外清闲。山海灵气得于自心,诗文之妙来自静心来自清闲。
《题而遐园居序》:“而遐尝言:‘高林受日,宽庭受月,短墙受山,花夜受酒,闲日受书,云烟草树受诗句。’余谓非而遐清适,不能受此六种。”环境美好,还得有情趣雅致,至于诗文之有无还得看有无诗情文趣。
《题王甥尹玉梦花楼》:“楼供面壁达摩,西来悟门,得自十年静专也。设蒲团,以便晏坐。鼎一,宜焚柏子。长明灯一盏,在达摩前,火传不绝,助我慧照。《楞严》一卷,日诵一两段。涤除知见,见月忘标。《南华》六卷,读之得齐物养生之理。室中前楹设一几,置先儒语录,古本《四书》白文。北窗置古秦汉韩苏雯数卷,西窗广长几,陈笔墨古帖,南隅古杯一,茶一壶,酒一瓶,烹泉引满,浩浩乎备读书之乐也。”文人梦想的读书处,若不可得,心领神会想象可也。环境好自然妙,若不能,以好心境代之,心境好远胜环境好。
《与姜箴胜门人》:“独念国家所重者人才,君子所惜者名行;今设为风波之世局……不佞归矣。有屋可居,有田可耕,有书可读,有酒可沽,西过震泽,南过武林,湖山之间,赋诗谈道,察堪自老。”国事不可论,有田园可归,幸矣。
李长蘅(流芳,嘉定人。)三则:
《白岳游记序》:“友人徐声远诗云:‘向平五岳无一字,其名亦自垂千古。’余每读而壮之,举以为游者劝。……闲孟为游记之语,不尽得之于山水,而遇事辄发,纵横古今,其磈礧騒屑之意,亦可以想见矣。”名传千古不在游记,山水游记不能停留于山水,停留于山水充其量如照如图。要能于游山玩水之间悟出人生真谛、生命要义方为上乘之作。
《游虎丘小记》:“虎丘,中秋游者尤盛,仕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友人徐声远诗云:‘独有岁寒好,偏宜夜半游。’真知言哉!”游人如织,喧声如雷,实是可恨之事。山林有知,当谢绝俗客矣!
《江南卧游册题词·虎丘》:“虎丘宜月,宜雪,宜雨,宜烟,宜春晓,宜夏,宜秋爽,宜落木,宜夕阳,无所不宜,而独不宜于游人杂沓之时。盖不幸与城市密迩,游者皆以附羶逐臭而来,非知登览之趣者也。”旅游成为产业方便了游客,但诸多赶旅游之时髦者,不知游之情趣,摆阔气、附庸风雅、自以为是、庸俗不堪,大煞风景。
程孟阳(嘉燧,新安人,居嘉定。与李长蘅、唐时升,娄子柔并称嘉定四先生。)一则:
《李长蘅檀园近诗序》:“盖物之美者不掩,而论者以久而自合,物理固然。达人之意,方以爱诗爱画为一病,其传与不传,皆不足论也。”达人诗画美不能掩,用情之作尽一时之意,传与不传非所问也,尽兴而已。
锺伯敬(惺,号退谷。)八则:
《梅花墅记》:“锺子曰:三吴之水皆为园,人习城市村墟,忘其为园。玄祐之园皆水,人习于亭阁廊榭,忘其为水。水乎?园乎?难以告人。闲者静于观取,慧者灵于部署,达者精于承受,待其人而已。故予诗曰:‘何以见君闲,一桥一亭里,闲亦有才识,位置非偶然。’”山水之幽静娴美,司空见惯者不以为然。要有闲静之心、慧者之智、达者之情,方能领略其美也。
《断香铭》:“《断香铭》者,铭吾友蜀人刘晋仲之妇尹氏之墓也。……锺子曰:‘世所不当有者才,人所不可无者友。才而为我友,友而为我妇,妇而才相当,晋仲以为能永乎?不能永乎?’铭曰:‘丈夫才而鬼瞰之,矧其在女子之躬也?好友在四方,而造物或收之,矧其在闺阁之中也?刘子者,怜才乎?求友乎?悼亡乎?能寻香于落叶暗泉之间,而迹其所终也乎?噫!’”朋友之妻,其才相当,为朋友妻铭,情深意切。可见当初,闺阁不避,不拘寻常礼数的。
《题潘景升募刻吴越杂志册子》:“富者余资财,文人饶篇籍;取有余之资财,捡篇籍之妙者而刻传之,其事甚快。非惟文人有利,而富者亦分名焉。”出资助刻印书籍,传播道德文化是莫大功德,比之造桥铺路,不为逊色。
《题鲁文恪诗选后二则》:“删选之力,能使作者与读者之精神,心目为之潜移。”选辑之功,能发扬光大其作,把精华呈现于读者面前,其功不可没焉。
“诗文多多益善者,古今能有几人?与其不能尽善而止存一篇数篇,一句数句之长,此外皆能勿作。”文章传世不在多,不能尽善则去其不满意者。
《题马士珍诗后》:“尝闻画者有烟云养其胸中,此自性情文章之助。”能画自然好,养烟云之气。现在好在有数码相机,照片更能作性情文章之助了!
《跋袁中郎书》:“夫世间技艺不一,从器具出者有巧拙,从笔墨者有雅俗;巧拙可强,雅俗不可强也。”技艺有巧拙高下,文墨有雅俗之别。巧拙高下在力,雅俗之别在心。力可以改,心不可强。
《与井陉道朱无易兵备》:“《诗归》一书,进退古人,怡悦性情,鼓吹风雅,于时局官守似不相涉。”凡不涉及时局、官场,就风雅、就怡悦性情,一旦涉及时局官场就俗不可耐。
《与陈眉公》:“朋友相见,极是难事。鄙意以为不患不相见,患相见之无益耳。有益矣,岂恨其晚哉?”朋友相见,有益于知见学问则相见恨晚,不然徒费时日而已。
谭友夏(元春)七则:
《诗归序》:“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想亦非苟然而已。”真性灵之言,不与时俗为伍,却与古人炯炯双眸相通相合。
“夫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千古之间,不肯遍满寥廓,而世有一二赏心之人,独为之咨嗟彷徨者,此诗品也。”真正上品之作,是孤诣孤怀之作,有一二人欣赏足矣,无须众人附和。
“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才不由天,以念所冥为才。”文以无法为法,情趣理念引领,笔墨随心意所至也,传与不传非我所思。
《退寻诗三十二章记》:“凡山之妙,不在游而在住,游则客,住则主人,主人则安焉。”深得游山之趣,且更胜游山作主人矣。
《渚宫草序》:“古之人,即在通都大邑,高官重任,清庙明堂,而常有一寂寞之滨,宽闲之野,存乎胸中,而为之地。”事再多,人再忙,任再重,不可无宽闲放松之地。唯心闲方能敌世事之忙,文武之道张弛不可忘。
《官子时文稿序》:“士之有文,如女子之有色。文有先辈时辈,如色有故人新人。善论色者曰:‘颜色虽相似,手爪不相如。’又曰:‘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知手爪之所以妙,又知素之所以胜,此一人也,岂目挑而心招,倚门而刺绣,可以侥幸于欢侬之交者哉?夫时文中有多数句者,而先辈常少数句;有重后半者,而先辈常重前半;有用过文者,而先辈常用本文;此论色者之及于手爪也。”妙者论文!女色与文章有其不可言喻之处,所谓女人之手足是也。时代在变,倾向有所不同,但总体依然如故。
《选语石居集序》:“夫诗文之道,上无所蒂,下无所根,必有良质美手,吟想鲜集,足以通神悟灵,而又有砚洁思深,惕惕于毫芒之内者,与之观其恒,同其变,探心昭忒,庶几一遇之而不敢散。”这就是所谓灵感,可遇而不可求。来时,思绪不可挡;不来,无可奈何。
“予入冬阅《方秋厓集》,喜其咏梅有云:‘古心不为世情改,老气了非流俗徙;三读离骚多楚怨,一生知己是林逋。’”妙句!古心不为世情改,老气了非流俗徙!
《胡彭举诗画卷跋》:“夫为世所知,不如为所不知。然苟无一物以掩之,则虽欲不为人知,其道莫由。”好名,不如无名。但诗文流传,欲不为人知难矣。
《答袁述之书》:“古人无不奇文字,然所谓奇者,漠漠皆有真气。庄子曰:‘言隐于荣华,’又曰:‘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今日之务,惟使言不敢隐,又不得不止于吾心足矣。”古人文章之奇,在于漠漠真气。要文字动人,必要有真心真言,且言无尽。
刘同人(侗,号格庵。)一则:
《摩珂庵》:“近市焉,非庵所也;近名焉,非僧事也;远之而后可,有游者为招寻计矣。庵近不欲市,远不欲山;僧高不至坚,卑不至伧。郊外庵,韵中僧,聊可娱耳。阜成门外八里之摩珂庵。嘉靖丙午建也。高轩待吟,幽室隐读,柳花榆钱松子,飞落时满院中。诗僧非幻,琴僧无弦与客耦俱。万历中,宇内无事,士大夫朝参公座,优旷阔疏,为听非幻吟,为听无弦琴,住斯庵也。浃日浃辰,盖不胜记。留时庵中,久久成帙焉。”庵近市则闹,僧近名为利。高僧不耐俗客,招徕游客得俗。庵者非僧而尼,得无变相情色之所?一个普通小庵,有许多诗文故事存焉。
陈明卿(仁锡)五则:
《张澹斯文序》:“文章大概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吾辈作文,正要看得澹。澹于遇则可,澹于文章之得失则不可。楚张澹斯,澹人也。思奇而能法,神揭而能凝,骨藏而能振,脉动而能鲜……澹斯高才卓识,精色内白,善自护持,读其草,用墨不丰,而韵自传,清壮顿措,旦夕必售,何暇远付百年,家世清白,于文中乃见之矣。”文章各人有好恶,但奇思、凝神、脉动、骨藏而振人,皆感人之法也。
《合刻两先生稿引》:“两先生之画不与诗谋,诗不与画谋,诗与画两相高,而两不相知,又乌意乎人知?予谓一念不及物,便是腐肠;一日不做事,便是顽汉;二者朝士犯之十五,隐士犯者十九,盖必中情淡漠,而负义慷慨激烈,如两先生者,其人可以隐。故每每于笔墨间。微示其磊砢偃仰之色,岂易言哉!岂易言哉!”诗画同理,明者自然知之,人生不做事不行关键是做什么事?诗画透着作者之意向。
《王宇皆集序》:“宇皆语曰: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古人寓言尔。物不可多取,况天乎?余索居无事,常坐千梅花,万荷花,慨然为造物惜费,为吾生惜福。陈白沙一生不受人供养,每有意乎其人。夫不受人供养难,不受天之供养更难。”人不可能不受人供养,更不可能不受天供养,故理当惜费惜福,不妄为人矣!
《昭华琯序》:“文字,山水也;评文,游人也。夫文字之佳者,犹山水之得风而鸣,得雨而润,得云而鲜,得游人闲懒之意而活者也。山水遇得意之人固妙,遇失意之人亦妙。人之失意憔悴,于山水无损也。”文章得失,读者自有公论,但无论怎样的评价,文章不会因之而更好更坏。
《七笺引》:“渊明不善琴,东坡不善饮,悠然南山,意已远矣。而高其韵于无弦,颇尤甚矣。”善琴善饮固好,不善但有意,亦得其妙。世事不在于有,在于有意也!
王季重(谑庵,名思任。)三则:
《世说新语序》:“兰苕翡翠,虽不似碧海之鲲鲸,然而明脂大肉,食三日定当厌去,若见珍馐小品,则啖之惟恐其不继也。此书泥沙既尽,清趣自悠,日以之佐《史》《汉》炙可也。”《史记》《汉书》要读,《世说新语》也要读。盛宴虽可口,小吃不可少。明人率性之作更是珍馐小品也。
《徐伯鹰天目游诗记序》:“尝欲佞吾目,每岁见一绝代丽人,每月见一种异书,每日见几处山水,逢阿堵举却,遇纱帽则逃入深竹,如此则目著吾面,不辱也。”真不妄生双目矣!
“伯鹰曰:色易衰,书易倦,无斁(du)无妬,世间惟山水。”世间万物皆易老、易倦、易衰,独山水数百年不变。
《简米仲诏》:“打官图者,不上五六掷,就到太师出局矣,忙些甚么?做官如游山,一步步上去,历过艰难,闪跌几次,方知荆棘何以刺人,危险何以惕人,幽奇何以快人,转折何以练人,渐渐登峰造极,方得受用。”打官图,游戏也,骰子掷几下就出局了。当官如游山,慢慢往上爬,结果往往如南柯一梦。
陈眉公(继儒,字仲醇,松江华亭人。)七则:
《五言诗序》:“孔明不居成都,而好居南阳,彼岂真恋恋隆中?直以南阳当天下之冲,因以延揽四方豪杰,而且得周咨时事,故孟公威曰:‘中原饶士,丈夫何必故乡耶?’此可以识武侯矣。”历来隐居,不过是终南捷径而已。孔明虽有大志,但刘备只一个逆时代潮流而动的倒退者罢了。
《芙蓉庄诗序》:“吾隐市,人迹之市;隐山,人迹之山。乃转为四方名岳之游,如獐独跳,不顾后群;如狮独行,不求伴侣;乐矣。”时人好热闹,无个人主见,喜欢从众。故独行之乐,非人人可享者!
《许袐书园记》:“士大夫志在五岳,非绊于婚嫁,则窘于胜具胜情,于是葺园城市,以代卧游。然通人排闼,酒人骂座,喧笑詉詈,莫可谁何,门不得坚扃,主人翁不得高卧;欲舍而避之寂寞之滨,莫若乡居为甚适。”山林丘壑以自然为好,城中园林乃不得已而为之。无丘壑之胜,则以乡居为好。
《花史题词》:“幽居无事,欲辑《花史》传示子孙,而不意吾友王仲遵先之。其所撰《花史》二十四卷,皆古人韵事,当与农书种树书并传。读此史者,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但飞而食者肉者,不略谙此味耳。”灌园植树栽花,是经世是玩世。
《花史跋》:“有野趣而不知水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尝者,菜佣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人贵人是也。”山水野趣得有情趣者赏之,非人人得而享其美丽者也。
《答张上马毅仲》:“近结苕帚庵,莳嘉蔬,种修竹,远望轩后寒山,如在肘下。又以饮冰俸钱,多市村醪,从黄肥紫壮中,细嚼寥吟好诗,颇觉受用太奢,恨不得明公过此,共享黑甜白醉之乐也。”农家生活多受用。新鲜蔬菜,家养鸡鸭,村醪螃蟹,黑甜白醉无忧无虑。
《与王元美》:“别来从句读中暗度春光,不知门外有酒杯华事。每忆衹园昙观,草绿鸟啼,追随杖履之后,笑言款洽,如此佳况,忽落梦境矣。”诗酒聚会,欢笑洽语,不肯忘却成了梦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