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与云烟

像人一样,像某段感情一样,像云与烟一样,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归散于无。

01

傍晚时分,天边最后的一点光线消散,方洛在一间空调坏了的教室里醒过来。

教室里没有开灯,整个校园静谧得像是另一个时空。她茫然地睁开眼睛,伏案的手臂被脖子压得一时间没了知觉。

黑暗似乎无声地消解了许多东西,方洛发了许久的呆。直到后背渐渐起了薄汗,她才意识到热,慢慢抽出手摸索手机。

手机仍处于飞行模式,是在白天监考前设置的,考完后忙着核对和装订试卷,结束后一直忘了调回来。

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她不知不觉在这里睡了三个小时。

黑暗中,方洛突然想起白天监考时,有一只三花猫静悄悄地进入了考场。它并不怕人,应该是这所中专学校的学生闲时喂养的,身型敦实,在水泥地面上闲庭信步。

没有人去驱赶它,午后的阳光照进教室,老式的旧吊扇在头顶扇起薄薄的热风,人和猫一起都有了困意。三花很快就蜷在后座的桌脚睡着了,方洛也困,强打着精神坚持到收卷。搞定一切后,她去考场关了灯,之后却趴在桌上睡着了。

出校门的时候,方洛又见到了白天那只三花猫,它正潜藏在一簇杜鹃灌木丛中,警惕地盯着她。

透过保安室的灯光,方洛和猫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这时,传来保安的声音:“你是哪位?”

“哦,很抱歉,我是负责白天监考的,结束后不小心在教室睡着了,能请您帮我开门吗?”方洛并不是这所中专的老师,又是周六,校园早空了。

保安的态度顿时友好起来:“老师,辛苦了啊!周六还要过来加班。”说完,就把电子门给打开了。

等方洛出了门再往里看的时候,灌木丛边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猫了。

她站在路边找交通卡,突然听到身后有鸣笛声。在她转身的时候,车灯也亮了起来,在夜晚与灯的映衬下,程昱谦的脸有些失焦,此时此刻,很像是幻觉。

方洛眯着眼睛,满脸错愕的表情。她并不知道程昱谦已经观察了她很久,从她站在门内看猫开始。

女生穿着一条前开衩的通勤半身裙,腰线处做成交叉的褶皱,收住珍珠白的T恤的衣角。他看着她和保安客气地寒暄,出来后又愣怔地往学校里看了许久,然后便低头在帆布包里找东西。

程昱谦看着她的侧脸和耳边垂下来的头发,想起在很久以前,他们读高二的时候,和朋友站在教室前的阳台上闲聊。方洛刚好经过,她停在教室的后门口,正在清点手中一沓帮同学跑腿买的杂志和报纸。

程昱谦举起手中的可乐瓶,佯装在无聊地看风景,实际上是透过瓶身在看她。

那天方洛穿着一件短袖碎花小衫,头发齐肩,被风吹得有些乱。她理清杂志后很快就回班里,路过后门口程昱谦的位子,把他买的体育杂志放在了桌上。

那是他们做同学的最后一年,也是唯一一年,不久后程昱谦就转学了。此后过去那帮同学鲜少联系,没有拍过一次集体照,也没有加入同学群。

转学后他的学习成绩迅速提升,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时不时会想起上高中时的细碎片段。不管是哪一次,最先在他脑海中浮现的,永远都是少年时代,透过可乐瓶身注视的那个穿碎花短袖的方洛。

02

方洛很自然地搭上了程昱谦的车,他车内的冷气温度打得很低。

“有点冷哎。”她小声地说了一句。

程昱谦便去调节温度按钮,却突遇前面的车一个急刹,他反应很快,也跟着一脚用力踩了刹车。惯性使然,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去,右手却条件反射般地抻开,挡在了方洛前面。

他的手腕刚好触到她的脸颊,触感冰凉。待到车停稳后他才想起来,她在上车时就已经系好了安全带。

“刚才太危险了,你还是把安全带系一下吧,最近路上摄像头一直在拍。”方洛说。

于是程昱谦笑着给自己系上安全带。

“你笑什么呢?”

“笑你啊,方老师,多谢你的谆谆教诲。”方洛毕业后曾在中学教过三年书,后来被区里的领导赏识,调去了教师发展中心,平时主要负责教师培训,不再从事一线教学工作。

她并不是程昱谦认识的唯一一个教师,却是被他调侃次数最多的一个。

方洛刚进中学工作那两年,程昱谦也在C城创业。他租的写字楼刚建成不久,周围配套设施很不健全,楼下仅有一家便利超市。那时外卖还没有兴起,程昱谦每天都会去楼下买可乐。超市不大,只有一位阿姨坐在门口收银。

阿姨目测五十岁左右,法令纹和眼纹都很深,长发齐腰,剪着齐刘海,每天涂大红或玫红色的口红,做的指甲上镶嵌着水钻,经常穿雪纺长裙。

虽然是常客,但程昱谦每次都是拿了可乐付完钱便走,和店主并无交流。但有一天他莫名其妙地在付完钱后说了句“谢谢阿姨”,店主一下子就奓毛了,收钱的手僵在原地,对他怒目相视:“你叫谁阿姨?”

程昱谦被怼得拔腿就跑。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去过那家店,直到某天晚上加班,他犯了可乐瘾,纠结再三,还是去了一趟楼下。

店主不在,换了个人在收银,她正一边打电话,一边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程昱谦把可乐拿到柜台,她耸着肩夹住电话,一手握着扫码枪扫码。女孩歪着头,顶光打在她的额头和眼睑上,她的睫毛又密又卷。

“方洛。”他很肯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女生有些惊诧地抬起头:“程昱谦?好巧啊。”

两个人都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程昱谦问。

“这是我妈开的小店啊。”方洛说。

店里客人不多,他们隔着柜台聊了很久的天。程昱谦心有余悸地说:“那天失口叫错了称呼,差点不敢再来。”

方洛了然地抿嘴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啊,有一个不肯老去的妈妈。”

那阵子方洛的妈妈迷上了跳社交舞,晚上就叫女儿过来看店。通常方洛会来两个小时,伏在柜台上抄教案。

程昱谦每次遇见她的时候,都会逗她一句:“老师,你还在写呢?”边说边凑近了去看。

后来有一天,与他同行的多了一位女孩。他向方洛介绍:“许梦,我女朋友。这是方老师,我高中同学。”

03

程昱谦把方洛送回家,临下车前,她突然问:“你今天真的是偶然遇到我的吗?”

“不然呢?”程昱谦反问,淡淡地解释,“回C城是因为一个朋友明天结婚,今晚是婚礼前夜,请几个朋友组了个局,最后的单身派对。”

他又说:“但是为什么这么晚了你会在那儿?”

“白天我在那儿监考,”她说,“太累了,因为昨晚整理材料到凌晨两点,直接就在空教室里睡着了。我醒来后特别蒙,教室里很暗,有一瞬间让人以为这么些年的时光都是一场梦,我还是一名学生,背负着高考的压力,在教室刷题累得睡着了……”

她的话令他想起前几日,明天要结婚的好友致电他时说道:“程昱谦,一晃眼我们都三十了啊。”

三十岁,程昱谦暗暗地想,青春拾级而上,有的人义无反顾再次进入婚姻围城,比如他的朋友;有的人囿困在过去的牢笼,仍在进行庸俗的暗恋,比如他自己。

方洛打开车门的一瞬间,程昱谦郑重地叫住她:“方洛。”

“啊?”她疑惑地看着他,程昱谦不常叫她的本名。

车厢内的灯被打开,她的手顿在车门边。程昱谦开着一辆奔驰大G,尽管车内空间很舒适,但此时仍显得逼仄与局促。

“你这里,”程昱谦伸手指了指她额角的地方,“有一根白头发。”

方洛一愣,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陷入僵硬,随即又闪过尴尬。她咬着唇,慌忙地抬起手臂护住整个额角。

随后她迅捷地跳下车,没有道别就跑远了。

跑进单元楼摁下电梯按钮后,暂时松了一口气,方洛并没有着急检查白发,而是觉得有些泄气。

时之所至,就这么开始老了。她无奈地想。

回到家里,母亲照例外出跳舞了,餐桌上给她留了简单的饭菜和一杯泡好的蜂蜜柠檬水。

方洛没有动那些食物,母亲回来时,发现女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机出神。

她们母女俩的关系向来算不上亲厚,尤其是这几年来,经历了被母亲逼迫去相亲,屡屡反抗大吵了几次之后,更是彼此僵持了许久。终于有一天,方洛用存款凑了一套单身公寓的首付。房子是通过中介找的二手房,很新,几乎可以拎包入住,她准备好了一切,就跟母亲开口提出搬出去住。

她的母亲无法接受女儿用这样的方式疏离自己,这一次没有争执,但方洛在母亲的眼泪面前心软了。最终,她把公寓租了出去,依旧和妈妈生活在一起,直到三十岁。

母亲依旧留长发,剪齐刘海,定期让方洛为她染头发。她不再过问她的情感生活,像是对生活做了某种妥协。

但今天晚上不同,今晚是方洛自己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她蜷曲在沙发一角,垂着眼睑,脸上的表情算不上难过,却萧索得像一片被飓风刮过的平原。

她知道妈妈回来了,可是并没有抬头,一字一句说着像是已经准备了许久的话:“妈,我已经三十岁了,长出了人生的第一根白发。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也担心没有人来爱我。其实这些年以来,我心里一直有喜欢的人,喜欢了很久,久到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原来还在喜欢他。”

04

程昱谦和许梦结婚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方洛正在教师发展中心的茶水间接开水冲速溶咖啡。那时候她刚调动不久,每天忙得兵荒马乱。正撕开咖啡的包装纸时,程昱谦打来了电话。

窗外的蝉声不绝于耳,方洛的声音很轻快:“嗨,今天我不会再忘记了,晚上七点。”

她指的是喂猫的事。那阵子写字楼前的花园里经常有野猫出没,程昱谦看见过几次,无意中和方洛提起,两个人就去观察了一阵,发现其中一只橘猫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之后方洛便天天带着食物去喂,程昱谦找来纸盒帮忙做了个简单的窝,悄悄放在一处空着的楼道间。

没过几天橘猫便在楼道里产下了小猫崽,许是护崽心切,它比以前更有野性,根本不允许人类靠近。方洛和程昱谦便只能隔着距离,远远地给它投食。

有一天傍晚,方洛参加单位组织的活动,回程路上班车抛锚,耽搁了很久。她打了好多通电话去解决,周转了好久才有新的班车来接应,那晚她忘了去喂猫。

隔天听程昱谦说起来,她才恍然大悟,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喂猫的时间。

咖啡粉倒进开水里的瞬间,方洛听到程昱谦说:“方老师,我要结婚了。”

她顿时呆住了,失手将马克杯掀翻,粉末扬起,伴着滚烫的开水一起洒了下来,她裸露的小腿上立刻红了一片。

“你是魔鬼吗?”方洛盯着落在地板上的杯子,滚了一圈,居然依旧完好无损。

“对啊,你怎么知道?”程昱谦声音尾调上扬,语气中流露出少年时代的那种玩世不恭。

方洛记得她和程昱谦第一次说话时的情形。

高二时分文理,教室后面坐着的都是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他们上课睡觉,下课便聚在一起谈笑,聊NBA比赛。

程昱谦也很高,却被很刻意地安排在中间的位置。开学还没过多久,他便主动向班主任申请坐到后面,加入到谈笑玩乐的小世界里去。

那时候方洛家旁边有一间书报亭,总是很快上架最新的杂志与报纸。那正是纸媒的黄金时代,杂志种类繁多,制作精美,班级同学总是托方洛买最新的杂志和娱乐报纸。发展到后来,大家为了能多看一些,便分类购买,轮流传看。再后来,衍生出几个人合资购书,将买来的杂志按内容撕成相应等份进行传阅。

合资的奇幻杂志上有方洛追的连载,那次她一直在等连载部分传到她的手里,隔了两天,那几张纸却一直不见所终。

同桌建议她:“或许你可以去后面问问。”

那是中午午休之前,后面的一排位子上只坐着一个穿卫衣、戴黑色棒球帽的男生,正埋头看着什么。

方洛迟疑了,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出了一部分钱,便忐忑地走过去:“打扰一下……”

男生猛地抬头,正撞上女生的眼睛。她有些慌了神,指着他手中的书页小声说:“你这个,看完可以给我看吗?”

程昱谦挑了挑眉,盯着方洛看:“为什么啊?”说着,就势把那几页纸塞进桌肚里。

他又说,“看这个,你就不怕被老师发现?”

方洛很无语,回去愤恨地问同桌:“后面那个人叫什么?”

“哪个?哦,程昱谦,你不认识他吗?”

“我应该要认识他吗?”方洛不解。

“据说是理科班的遗珠,高一整个学年,数学一直考满分,结果分班时硬是不顾老师的反对跑来文科班。”

05

程昱谦赶到的时候,单身派对已经开始了。

“没什么特别活动,就是几个朋友简单地聚聚,一起喝几杯。”准新郎陆鹏翼在通知他的时候说道。

确实是一个很清淡的局,约在一间叫“寂寞酒屋”的清吧里。酒过三巡,陆鹏翼端起酒杯敬程昱谦:“兄弟,感谢,开了那么久的车赶回来。”他的脸被酒精烧得发红,“这么些年,我们都不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回C城定居?”

程昱谦晃了晃杯中的酒,短暂地沉默了:“没那么容易,毕竟蹉跎了那么多年。”

他和陆鹏翼有很多年的交情,两个人又都有过短暂的婚史,但程昱谦并没有向他透露过更多个人情感方面的事情,对方只能根据感觉猜测一二:“当年你和许梦分开,肯定是因为喜欢上其他人了吧?”

“是啊,我渣得很。”程昱谦说。

另一个朋友好奇道:“对方是什么人?”

“爱人?朋友?好像都不全是,”程昱谦将酒饮尽,“遥望之人。”

“有没有考虑过去追她呢?”陆鹏翼说,“虽然我们离青春已经渐行渐远了,但哥几个还是可以组个中年智囊团,给你出出主意。”

就在一刹那间,爱情的面目出现在程昱谦心头,如冰层突然断裂般悚然,又是那样声势浩大,让他心颤,转而心生向往。

但很快,这微茫的幻觉便被理智打破。程昱谦喝了几轮快酒,加上空腹带来的胃痛让他清醒了起来。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能修正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成年人世界里的对与错,与青少年时代考卷上的对与错并不等同。

前者的代价太高了。

06

第二天一大早,方洛突然接到程昱谦打来的电话,让她立刻赶到“昨晚遇到的学校门口”。

方洛没有多问,简单洗漱后就匆匆赶去。远远地看到程昱谦正站在学校保安室门口和保安理论些什么,她赶紧上前解释:“抱歉,打扰了,这位是我朋友,可能大家有什么误会。”

保安认出了方洛:“这位老师,你来了,这个人昨晚翻墙进来,在校园里待了一晚上,被我天亮后巡视校园的时候发现了,有监控为证。”

“啊?”方洛诧异,一脸无法相信似的看向程昱谦:“怎么回事?”

程昱谦正在宿醉中,满脸倦容,不耐烦地冲着保安嚷:“你想怎么解决呢?我一没偷二没抢,要赔偿的话,可以,你报个数字。”

方洛扯了一下他的衣角,然后挡到他前面打掩护:“真的很抱歉,我这位朋友从外地回来参加婚礼的,昨天刚好跟我在校门口遇到,可能昨晚喝多了以后误把这里当成我们的母校,就回来怀念一下。”

她说完又补充道:“我可以打电话跟你们校长解释一下,保证下次再不会给您添麻烦了。”

保安不想因为此事惊动校长,于是教育了一顿就放他们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校门,方洛转身问程昱谦:“你的车呢?”

“我不记得了。”

“那你昨晚是怎么过来的?”

“也不记得了,喝太多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翻墙进去的。多亏了保安逼我看监控,才发现自己翻墙时依旧身手矫捷,不禁想把视频拷回去仔细欣赏几次。”

方洛被他的贫嘴逗笑了,忍不住吐槽:“你也太奇葩了,喝多了跑来翻人家学校的墙头。怎么,翻进去以后有什么发现吗?”

“你说监考后在空教室睡着了,醒来好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说得那么神奇,我也想试试,我也想回学生时代看看。”

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方洛走在前面,倏地觉得有些心酸。

“好吧,如果这样能回去看看那也行。”

高二的第一次月考,程昱谦奉献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数学五分,教数学的班主任在报分数时气得声音都在抖。但程昱谦却很无所谓,微笑着接受大家的注目礼,从最后一排施施然地走到讲台上拿试卷。

方洛小声地和同桌耳语:“说好的遗珠呢?”

对方回她:“堕落的遗珠也是遗珠。”

结果当天放学时,两个人刚好在楼梯口遇到,程昱谦把那几页连载轻飘飘地甩给她:“我读完了,你知道之前的情节吗?”

那几页纸已经按顺序重新装订好了,方洛有些意外,便简单地向他口述了前面的情节梗概。

他依旧叛逆地穿着很宽松且图案夸张的卫衣,满脸写着“生人勿扰”的表情,临末了对她说:“下次连载到了传给我看看。”说着,一直揣在衣袋里的手伸出来,很迅速地扔给方洛五十块钱,又很迅速地跑掉了。

方洛困惑地对着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币:五分、五十元,这个人怕不是对“五”有什么执念吧?

高二那年,他们一起追完了那本连载,还没待那本书顺利地出版单行本,程昱谦就转学了。转学前的最后一天,他拿了个纸包给方洛,就如同那次扔钞票一样,往她手里一塞,像烫手似的立马溜掉了。

方洛打开一看,是他们一起读的那本小说在杂志上连载的所有内容。从第一期到最后一期,他将每期整理排序,装订成一本书后送给了她。

07

方洛没有和程昱谦谈论过爱情。

他们原本是有很多机会可以谈起的,包括从重遇后每晚在那间小小的便利店夜聊开始,从喂猫开始,从两个人吃第一顿饭开始。

方洛曾想,或许在他们之间,爱的阈值太高了。后来程昱谦结婚去了,方洛又开始觉得,也许爱并不是量的积累,它或许更关乎运气、机缘、刹那间的吸引与冲动。

许梦是程昱谦妈妈的朋友介绍给他认识的,吃了两次饭后,她主动要求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先是和方洛在便利店打了个照面,后来方洛在路边等公交车回家,她和程昱谦刚好开车经过,看到方洛后便停了下来,主动问要不要送她回家。

“不啦。”方洛斜挎着黑色的帆布包,抱着一束洋牡丹独坐在站台边。隔着一点距离,程昱谦依稀辨认出那花是橘色与黄色,几乎要消融在昏黄的路灯下。

抱着花的女生正冲着他们微笑,但笑中有掩不去的黯然,这是方洛人生中很落寞的时刻之一。

后来她曾回想过那个时刻,在程昱谦跟她说出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后,她蹲在开水间缓缓地捡起那个跌落的马克杯,杯子没碎,却仍被扔进了垃圾桶。她又找来拖把,用力地拖了很久地板,直到精疲力竭,脑袋出现短暂的空白。

但随之她想起了那个抱着洋牡丹的晚上,她悲伤地凝视他们,但程昱谦毫无反应。

方洛想起来,这就是程昱谦,时间并没有让他有什么成长,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无辜地摆烂,像那个多年前故意考出的五分。

她难过地想,他应该是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哪怕他们曾经有过很靠近的时刻。

后来他结婚又离婚,再搬离C城,这些年来,他们始终没有断绝联系,却也鲜有痛快聊起过往的时刻。

午夜梦回,方洛经常会梦见他,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高中的课堂,坐到最后一排门边的位子上,然后用粉笔在程昱谦用过的课桌上写了一行字——

方洛到此一哭。

然后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在无声地哭。

08

程昱谦跟在方洛后面,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途中方洛转身发现他突然不见了人影,正疑惑时,就见他从路边的花店闪了出来,买了一大束橙色的洋兰花递给方洛。

“为什么要送我花?”

“没有为什么,突然想送就去买了。”他们身旁有一处很小的街边公园,程昱谦说,“你可以先去那边的木椅上坐一会儿,我去买早餐。”

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糍饭团和袋装豆浆,头顶上一片浓荫苍翠欲滴,有一只死去的蝉在脚边的草丛里露出一角,程昱谦盯着看了很久。

“它或许是这个夏天最后的一只蝉。” 程昱谦说。

方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叫了一整个夏天,现在归于平静。你看,任何生命都是有气数的。”

“任何一段关系也是这样,你说的气数。”程昱谦把两个人吃的食物包装袋收在一起,起身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折返后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洛,很郑重地说,“方洛,我们聊一聊吧。”

方洛也盯着他,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道:“你昨晚没洗澡吧?”

“怎么?难道我现在很臭?”程昱谦吸了一下鼻子,“那我等会儿去我妈家洗个澡换身衣服……”

“你是不是还要参加婚礼?”

“是的。”

“那等有空再说吧。”方洛捂嘴打了个哈欠,像是打完了一场经年之战,有些放松,也极度疲惫。她将搁在一旁的花束拿过来斜抱在怀里,并没有起身,“最近真的太累了。”

程昱谦跟她并肩坐着,他侧过身,看着她渐渐陷入困倦,眼皮沉沉地耷拉着,最终完全闭了起来。然后他端坐好,不一小会儿,方洛的头就缓慢地靠了过来。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小心翼翼地抚慰了。

“方洛,你睡了吗?这里有虫子,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他的肩膀被压着,半晌没有动静。

“好吧,反正我的时间很多,如果你想睡一会儿,我帮你看着就好了。

“这些年我常常会想,你应该是在恨我吧,先去撩拨你,再远远地跑开,特别怂,没有任何担当……

“是啊,我那么烂,不配爱你。我也是那么想的。

“曾经有许多次,我冲动地开车回来,想出现在你面前,吓你一大跳,逗逗你,然后再追求你。但一次都没有实现过。我推演过流程,每次都卡在如何解释过去那段婚姻这件事上。关于那一段,它真切地发生过,是我无法否定的历史,没有人逼迫过我,我真的曾经在喜欢你的过程中陷入过一段crush之中。

“离婚前,我和许梦曾去看过心理医生,我坦诚自己并不能在婚姻中获得满足与快乐,希望结束对她的伤害。我也坦承自己难以持久地去爱一个人,坦承走进婚姻的决定是盲目的,坦承自己一度享受许梦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我在心理医生面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交代了内心全部的黑洞。

“结果便是,这样一个自私狭隘的我还是被这个世界善待了。临走时心理医生问我,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想要厮守的人吗?

“方洛,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有,离婚之后,如果她能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会想和她在一起。”程昱谦伸手把方洛翘起的碎发抚平,“很无耻对吧,但我们重新相遇,我真的很高兴。”

09

此后的一段时间,方洛下班后会经常绕路经过那所中专学校。仅有一次,她又遇见那只警惕性很强的三花猫。她站在门外与它隔门相视,看了好久,始终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当年她和程昱谦在写字楼前喂养的橘猫生下的小猫。

她记得那窝小猫崽中也有一只漂亮的三花猫,和方洛很亲,她常趁着大猫不在的时候偷偷逗它。但待到小猫满月后的某一天,猫群突然毫无预兆地集体消失了。

像人一样,像某段感情一样,像云与烟一样,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归散于无。

其实那天坐在长椅上,方洛并没有睡着。她只是临时起意,想靠近程昱谦一次。她闭着眼睛,听他说起过去的林林总总,他们这十几年的错过与缄默、猜测与遗恨……

方洛想:我们其实都不算什么好人,只敢胆小地在边界徘徊,活该爱不到,得不着。

程昱谦说到的“crush”,有人将它译为“速朽之欢”,指在感情关系中,昙花一现的,很快便会耗尽的爱。

在少女时期,这是方洛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她早已长大,开始有一些体恤程昱谦。他曾经历过crush,又从中走了出来,这个命运的幸运儿带着他身上的那点桀骜与自私,完好地站在她的面前。

晚饭的时候,方洛问妈妈:“你相信失而复得的爱吗?”

方母照例在准备晚上跳舞的行头,此时罗裙窣地,有些意外地问:“为什么不相信?”

方洛问:“爱情可以被修正吗?”

“错误才需要被修正,爱情哪会有错误呢?”妈妈说,“但在有的爱情中,两个人的关系更像是彼此拯救。”

“妈,我觉得你很像一位哲学家。”

“是吗?但我更愿意做舞蹈家。”说完,母亲便出了门。她打开单元门,正对上门口站着的男生。他身形高大,正举着右手,似乎在准备摁门铃。

程昱谦侧了一下身,让方母先闪出来。片刻后,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句“方洛已经在家吃完饭了,所以你可以约她看电影”。

方母甚至并没有回头,便把程昱谦杵在楼下半个小时里的那些纠结和疑虑全消解了。他没有再犹豫,而是就势推开门,向着灯火最璀璨的地方坚定地迈开脚步。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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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向东 本是嚣尘蜕壳生, 栖梧藉柳发幽情. 浮云过眼徒多感, 零露充肠且独清. 腹有笙簧悲滥调, 胸无见识喜高鸣. 昼长暑热人间苦, 费尔赓酬怅恨声.

  • 【名师名家名人坛】胡风楚月诗歌《夏蝉》

    夏蝉 文/胡风楚月 夏蝉歌唱早晨 这早晨有了童年的印象 带着朦胧的幻觉 一头牛在山里田埂上走着 青草还带着晶莹 青牛低下头啃食大地养料 仿佛天空在磨牙 此景可待 生命流放夏日的情怀 . 夏蝉在树上飞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