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惜昵近公子做良媒 讳笞罚丫鬟结恶党
【回前批:此回草成,须重写酌改方妥。畸笏叟】
诗云:
百般颠倒相酬谋,千种幽思似水柔。
鬼魅因何难尽驱,心魔桎梏自禁囚。
话说孙家的人来接迎春,邢夫人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难,只面情塞责而已。迎春素日被邢夫人冷落,又非其所出少有体恤,心中虽有百般言辞亦不便多言,只得忍悲作辞。邢夫人叮嘱孙家的两个同来的管事婆子一路好生照看迎春,吩咐安妥后便回去了。
两个婆子击掌令仆人起轿,越过蜂腰桥,撇过晓翠堂,往东一条甬道而来。行不了一箭之地,忽见宝玉远远赶来,高声呼请停轿。原来宝玉刚从王夫人那里来,当日迎春与众人哭诉自己受孙家折磨,宝玉一旁聆听,虽愤懑满怀,当着众姐妹面不好声张,本欲从正门往东回怡红院,一行走一行盘算着迎春此去何时能有重归之日,定似那兰口(按:原文墨污不能辨认)落入口口(按:原文墨污不能辨认)豕彘之群,日子过的必不遂心。忿怨难抑,因掉头往北一条平坦宽阔径道再往西而行,恰好同迎春在沁芳溪南畔迎头遇见,忙要过来嘱托他几句。孙家的两个婆子忙令停轿,笑脸迎道:“宝二爷必是舍不得二小姐回去,要亲自来送送,恰好他还没有去呢。”迎春闻言急忙下轿,见是宝玉,含泪同他谈叙手足之情,又劝他回去。宝玉蹙眉含泪,满脸怒气对迎春道:“待我同去孙家和那混帐行子评理,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二姐姐!” 迎春唬了一跳,忙止道:“不妥,他们的人不讲理,没的你也陪着受他们的恶语恶气。”宝玉拗着性子要上轿子,那两个婆子都陪笑着岔开。
正推攘间,只见王夫人带着两个贴身小丫头匆忙赶来,呵斥宝玉道:“我就猜着你在这里混搅,快回去念书去,那有你什么事?”宝玉含泪道:“我不过来辞辞二姐姐,岂有敢混搅的?”王夫人嗔道:“我还不知道你,满嘴里只是混说。”那两个婆子笑着回禀他:“宝玉要去孙家评理,正劝不住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道:“小两口那有不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你再不走,看你父亲知道了不捶你!”宝玉只得低着头慢慢的一径走了。王夫人虽怜惜迎春在那边受苦,可又想终有一辞,因不便强留,拿帕子为迎春擦拭眼泪,用些人情大理的话安慰迎春上轿。
话说宝玉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排解,一路上又是嗟叹又是掉泪,找不到人倾诉,因去潇湘馆找黛玉。刚进了门,就看见黛玉歪在炕上看书,因走到桌边含泪坐了。黛玉见他这番光景,知他是为迎春所来,不免眼圈也红了道:“二姐姐走了吗?”宝玉颔首泣道:“二姐姐在孙家这般遭罪,我也不能如何。就记当初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可如今一个个出嫁了都走了,园子益发冷清了,日后还不知怎样呢。女孩儿们嫁了人却是受这般愁苦,倒是不嫁人的好,真是越想越不由得人心里难受。”黛玉听了这番言语,低头叹气,握着帕子咳嗽几声滴下泪来。
宝玉见黛玉伤感,也不好多说了,问问他近来身体可好些,要他多调养些。黛玉道:“感觉身子健旺了些,你也快回去念书罢,舅母知道你又在这里,恐又不得安生了。”宝玉又劝慰了他两句,起身走了出来。黛玉见他走了,叹了口气歪在炕上只是发呆,不知不觉又掉了些泪,拿手帕拭去。外面清光裹着一缕秋風透进户内,黛玉顿觉一丝凉意,见窗外修竹扶摇曳晃,象是两个佳人相互搀扶一般。再听其声响,分不出是叹息声还是風声,更觉凄清,因起身关了轩窗,退至炕上倒头闭目歇着。
且说宝玉一肚子闷气往怡红院来。犹未至门口,却见院门大开,只听见院内一叠声乱嚷,因纳闷道:“这就奇了,是谁这么大声在我的院子里吵闹,敢又是那李嬷嬷排揎丫鬟不成?”再细看时却见是葵官、荳官、艾官三个一脸怒色,在阶矶上正对袭人推推攘攘的。宝玉见了越发诧异,又想:“中秋节后太太已吩咐过芳官他们十二个一概不许留在园内,都令其各人干娘带出自行聘嫁,怎么又返回来闹?”因急步入院一探虚实。只听艾官骂道:“好个西洋花点子巴儿狗,不枉李奶奶说你人前妆狐媚子哄人,原来你果真是个刁滑的狐狸。为了二两月錢,背地里给主子告密讨主子欢心,两面三刀嚼舌根,你瞒的过宝二爷瞒不过我们。横竖我们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们再来撵,今日偏去告诉奶奶太太们,让大家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宝玉闻言大惊,因多日来已怀疑以前的私自顽话都是袭人告诉的,今又见艾官复自提起,心里已明白了大半,赶忙过来拉艾官他们三个道:“且别大声嚷嚷,仔细外头听见。”艾官三个回头见是宝玉,忙一把抓住手诉道:“宝二爷也回来了,快为我们申申冤,我们在园子里过的好好的,这一出去过不遂心的日子,怎不冤屈?都是他犯舌乱咬,害的我们离了这园子,如今想再进来也不能了。”说完三个都哭了起来。宝玉闻言不觉眼圈也红了道:“我只当咱们见不着了,我就是为你们死了也是心甘。你们都过的怎样,他们有没有给你们罪受?”艾官泣道:“龄官在城外租了居处,蔷大爷常去看他。还有几个在水月庵里,干娘给咱几个说媒我们就逃出来了,回来拿已往遗下的衣物簪环契约,偏遇见这西洋叭儿狗阻挠,怎不气恼?”宝玉闻言落泪道:“都是我不好,连累姐姐们遭殃。太太还在那边呢,迟会子回来看到就不好了,有什么话咱轻轻的说。”
袭人在一边怒道:“少来污蔑人,我几时告状了?你们不怀疑他们,一口咬定是我,我就不冤屈?如今你们不是这园子里的人了,我就撵的起了,谁放你们进来的?”葵官冷笑道:“怎么人人都不对,太太单挑不出你的错?”袭人笑道:“神天菩萨,你们干的事又不是独我知道,怎么偏偏咬定我说的?”荳官道:“谁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贴心人,每月多二两银子,不是你是谁?别打量人人不知道,你和宝二爷的那事也瞒不过咱们,晴雯姐姐亦曾私自说过,看你怎么赖!”【批语:余亦骇然,不知从何说起。】
宝玉闻言大惊,忙劝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别提了,再提要闯大祸了!”艾官三个执意要告诉王夫人去,宝玉急的拉了这个又扯那个道:“太太瞅见你们腻烦着呢,我是怕姐姐们遭殃。还是快走罢,我日后会去看你们,不然太太看到了要责罚你们,到时想跑也跑不掉了。”艾官三个听听在理,咬牙对袭人道:“便宜你了!咱还是去找那几个说说,叫他们提防着点,谁知道这蹄子还会咬那个。”袭人气的要上去推搡他们三个,被宝玉好歹拉住了。葵官、荳官、艾官三个悻悻走了出去,恰与秋纹碧痕撞个满怀也不答言,匆匆一径走了。
秋纹急匆匆进来说:“你不用得意,待我拿了錢来翻了本,气死你。”碧痕笑着跟上来,二人看见屋里景状,都诧然一边站了。宝玉见秋纹握口站在一边惊呆看着,神色慌乱,遂心想:“他为何不上前盘问一番,只是一边站着,大不似以往作風。”不免起了疑。碧痕催他道:“姐姐不是要找些錢翻回本么,怎么呆呆的?”秋纹半天回过神来,笑道:“那边定是等的急了,我这就拿錢去。”匆忙进去,宝玉跟了进来,笑道:“他们都说是袭人私下秘告的,你们俩经常在一处的,你可知道内情?”秋纹道:“他的事又与我什么相干,二爷怎么问我?”宝玉道:“你不用打掩饰,待我查出内情,那时就对你不利了。”秋纹低头道:“真的与我无关,是袭人要我偷偷告诉太太的,二爷别怪我。”说完打开箱子,翻出一吊子錢急匆匆走了出去。
宝玉跟了出来,看见袭人也要跟着出去,用手去拉他道:“别急着要走,还有话问你。”袭人被宝玉拉着动了气,索性坐了下来。宝玉回头见他含嗔不语,叹道:“我平生最恨背后拨弄是非的人,可怜晴雯被伶俐标致所误得罪了诸人,还有芳官、藕官皆是如此。我如今又该相信谁去,没一个靠得住的人。”说着不觉掉下泪来。袭人蹙眉起身要去倒茶:“二爷怎么也怀疑是我做的,戏子嘴里无真言,他们的话你也信?我要去做针线了,眼看天气越发凉了,那里还有工夫听这些人瞎掰。”正说着,绮霰、秋纹、碧痕说说笑笑进屋来,【批语:怎不见檀云?俟改之】【批语:宝玉前回动气误折檀云梳齿,本回不见此人,命改之。畸笏叟】宝玉忙起身问道:“艾官他们三个去那里了?”碧痕道:“刚出了大门,问他们去那里,都嘀嘀咕咕说要去告诉别人提防什么小人。这不,要到厨房去找柳家的呢。”袭人一听,慌的推开碧痕就往外走。绮霰笑道:“怎么他慌的那样,敢是艾官几个欠他的錢不成?”宝玉道:“你们在屋里好生待着别出去,我一会回来有话给你们说。”说着急忙跟了出去。绮霰、秋纹、碧痕三个并不着意,进里间玩牌。
宝玉出了院子,却不见了袭人,因匆忙往厨房赶来。恰见柳家媳妇端着盆清水,一个婆子握着一把青菜刚从门里出来,看见宝玉来了慌忙垂手在墙边站好了,都笑道:“宝二爷来了,也没人通告一声。”宝玉笑着摆摆手,往厨房里探头。柳家媳妇笑道:“宝二爷想要什么吃的就让那些小丫头来端了去,敢是要换新口味了,巴巴的躬自跑来一趟。”宝玉见厨房里只有几个媳妇婆子忙作一团,并不见袭人四个,便道:“可曾看见袭人、艾官几个来过?”柳家媳妇道:“倒不曾看见,艾官不是放出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宝玉跺脚皱眉道:“这回可惹火烧身了,又上那里找去!”乃把艾官三个偷偷设法进园往怡红院厮闹的事说了一番,又道:“太太气还未平,尚要查咎拿咱们的错,再不把几个留把柄的放出去,恐怕太太一个都不会饶的。你也知道太太已经发下狠了,前些时候闹出多少事来。”因悄悄告诉柳家媳妇,叫他去把春燕等人叫到怡红院等着。柳家媳妇因五儿前些日犯事被关起来过,又有錢槐家的来逼亲,五儿娇弱不禁聒噪气的一病而亡,自己也悲恸多日,成日丢魂落魄的。【批语:五儿不得已补写于此,稍嫌仓促】这会又听宝玉如此说,忙放下手里的菜去找春燕、佳蕙几个。
宝玉仍往各处去找袭人、艾官四个,不觉来至柳叶渚,一径顺着柳堤走来。却见南北一条白练,清澈宽豁,柳树槐树参差,树杪之间,几声秋蝉凄鸣。远远看见几个人在堤上推拉撕扯,走近了再看,不是别个正是袭人、葵官四个。只见艾官揪着袭人的衣襟,葵官拽着头发,荳官指着袭人骂不绝口。
宝玉忙上前拉开道:“姐姐们饶了他罢,以后他再不敢了。”荳官道:“我们都出去了,他还好意思待在这园子,我们不服!” 宝玉道:“好了,好了,这园子一个也不留了,都走罢,没的惹祸生事!非但袭人要走,连麝月、秋纹、春燕、莲花儿都要放出去。”袭人望着他。艾官等道:“如此才算公平。”乃松了手要走。宝玉喊道:“又去往那里?不可再闹了!”艾官三人道:“放心,这回真是回去了,宝二爷可要说话算话。”说着已走远了。
袭人理了乱发扭头就走,宝玉赶上说了半天,袭人仍不言语。一时回到怡红院,刚进里间就见麝月陪司棋的丫鬟莲花儿、春燕和母亲何婆、佳蕙、柳家媳妇、夏婆子和外孙女儿蝉姐儿干叙着,一回头见宝玉袭人回来了,麝月笑问宝玉道:“今日敢是大节下,请来这么多人。”一语未了,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道:“老太太要找你呢。”宝玉只得跟了出来,回头对众人道:“你们先等着,我一会回来。”
原来史太君自中秋节受了些風寒,断断续续吃了些药,仍是未愈。更有园中近来事端频发,未免添些烦恼,更觉神思大减,遂生暮年之叹。平日里受不了身边冷清,时时要凤姐等陪他说说笑笑,因拉上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一块吃中饭,宝玉断断不可少。
麝月见宝玉走了,望着众人正纳闷,只见秋纹、碧痕、绮霰从里间出来,便问他三个。春燕道:“宝二爷说了,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我们今儿便是为这来了。”麝月、秋纹、碧痕、绮霰不觉愕然。何婆、夏婆子一听喜欢的不得了,笑道:“这可好了!宝二爷是菩萨心肠,回来春燕、蝉姐可要好好给宝二爷磕磕头。”大家都兴冲冲的,独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绮霰呆呆的不语。袭人道:“二爷去吃中饭了,咱们还是先回各房候着。”不等说完,何婆、柳家媳妇、夏婆子便笑道:“咱们这就回去,吃了饭再来给宝二爷谢恩。”因簇拥着咭咭呱呱出去了。
这里秋纹、碧痕、绮霰便问袭人有何事故,袭人淡淡的道:“还不是怕太太为难他们。刚刚二爷说了,这屋里也一个不留。我是待够了早就想回家了,你们想留下来就求求二爷罢。”说着脱掉外衣到里间炕上歪着不语。麝月、秋纹、碧痕、绮霰听了都面面相觑道:“怪了,又关我们什么事?”
且说宝玉和众人陪贾母说笑了一回,见贾母气色大不如前,连饭也吃不了几口了,凤姐说了两个笑话也打不起精神细听,强撑着要打瞌睡。王夫人、凤姐、宝玉看了心里都不是滋味。一时大家都吃完饭,漱口净手要回各人房里去,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先走了。
王夫人见宝玉在后面跟过来,不解道:“你又跟过来做什么?快干正经事念书去罢!”宝玉笑道:“我还有话要给太太说,就几句话功夫。”王夫人道:“又是怎么了?快快说来。”宝玉便说家里日渐穷蹇,放走一些下人可以节省开支,自己从此安心读书,不再与女孩子嬉闹。又说要将春燕、佳蕙、蝉姐儿、莲花儿连同怡红院的众丫头俱亦放出,王夫人心里已明白大半,笑道:“有几个,不用你说也不能留园子里,你看着办罢。从今以后认真读书是正理,再脱滑使懒,看你父亲不教训你!”宝玉应了一声,低头退去了。
黛玉远远看见王夫人同宝玉站在花丛边说着什么,转身也回潇湘馆去。刚吃了饭,出了一身虚汗,又咳嗽了几声,一阵冷風吹来顿觉浑身发凉,又看了看园中秋色比以往愈发萧索凄冷。正低头走着,见紫鹃赶来,将件家常衣裳往他身上披道:“姑娘也保重点身子要紧,天气越发转凉还穿这么少。”黛玉笑道:“又多嘴多舌的,那里就冷死我了?”一时间回到潇湘馆,歪在炕上看了会书。
至黄昏时分,只见绮霰眼泪汪汪进来。紫鹃迎了出去,约摸一顿饭工夫紫鹃才回来,眼圈红红的。黛玉诧异问他道:“他来又是为什么事?”紫鹃道:“宝二爷已将春燕他们放出去了,连怡红院也不留下一个。绮霰与我好了一场,同我道别,明日就和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回家去了。”黛玉呆了半晌道:“去了也好,宝玉怕太太为难他们,不如明儿你同雪雁几个也走罢,我也学学宝玉撵人。”紫鹃没好气笑道:“姑娘真会开玩笑,什么都学。”一转身出去了。
且说宝玉白天放出春燕、佳蕙四个,夜里又同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绮霰说到二更。宝玉看见袭人腰间系着蒋玉菡赠他的茜香罗,怔了一怔,想道:“蒋玉菡与他恰是一对,何不做媒令他求娶袭人?”盘算半天,方洗漱罢各自睡了。
晨晓天明,宝玉起来,叫他五人先在房内待着,自己胡乱吃点粥就出去了。又叫上茗烟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出去了,行了一半里路来到袭人家门口,叫茗烟下马去敲门。不多时有人开门,却是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一见了他主仆两个吃了一惊道:“宝二爷怎么来了?”忙过来扶宝玉下马,携入院内,他家里人也迎了出来。宝玉打量花家比上次来宽裕了不少,房舍新整,花木葱茏,他夫妻两个的穿戴也比以往齐整,便笑道:“袭人每月的月錢拿回来过没有?”花自芳又是倒茶又是捧果,笑道:“每月也拿回来二两,我又做了个小生意,娶了个媳妇,日子也不像往年那般窘迫了。”因又问及袭人可好。宝玉同他客套长谈,花自芳便说些谦恭的话,宝玉不过是拣俗人喜欢的话头说,笑道:“袭人可讨太太老太太喜欢呢,又懂事又勤快。这不,太太给他说了一户人家,姓蒋,富裕的很,有房有地,和袭人见过面,也看上了,就是不知道袭人答应不答应。”【批语:笑杀!恰似劉妪口气,宝玉未必有。此语删之,再拟为妥。】花自芳听了先是一怔,后又听见说有房有地又阔绰,遂笑逐颜开道:“宝二爷不是骗咱罢,有这等好事?多谢太太成全了,袭人岂有不应允的,情愿去做奴才?这也是他有福。”说罢谢之不尽。宝玉便叫茗烟骑马回去把袭人带过来,与他家人一同商议,茗烟答应着去了。宝玉则和花自芳聊叙此事。
半个时辰后,袭人和茗烟果然过来,与哥哥见了神色低沉,也不愿多说话。花自芳以为妹妹不同意这门亲事,便拉着妹妹到里间开导一番道:“放着好姻缘不依,难道当一辈子奴才吗?”不多时二人出来,袭人神色有些舒展。花自芳道:“袭人已经想明白了。”袭人羞红了脸,起身上里间去了。宝玉说先去蒋玉菡的山庄一趟,叫大家先等着,于是别了花家骑马和茗烟走了。
原来这蒋玉菡本是忠顺王爷身边的红人,上次因为宝玉被忠顺王抓回王府。幸而蒋玉菡是圣上亲赐与他的,万万不可胡来,又兼蒋玉菡伶牙俐齿把忠顺王的心笼络住,故没有受罚,日后仍背着人和宝玉往来。后来幸好忠顺王犯了事被锦衣卫抓走关了起来,再也没有妨碍之人,蒋玉菡乐的在紫檀堡自在逍遥,时时听宝玉讲过袭人多么温顺姣美,早有了艳羡之心。谁知这会宝玉来山庄,拿了蒋玉菡赠他的茜香罗亲自做媒,蒋玉菡喜出望外一口应允了。又怕袭人家等的心急,也不稍停,即刻请人抬了八抬大轿到袭人家接走袭人。袭人临走劝宝玉道:“临走也听我一句话,屋子里人若都逐完了,日后谁又来铺床叠被端茶倒水?好歹留着麝月一个[1]。如若太太又派别的人进来服侍,摸不着你的脾气,怎有熟惯的人好呢?”宝玉想想在理,因应允了。
且说那日恰是迎娶吉时,蒋玉菡派来轿子迎娶袭人,一应大小全是按照娶正房的规矩。一进了山庄,丫头仆妇都称袭人为奶奶。蒋玉菡极尽柔情曲意承顺,夕间袭人看他腰间所系一条猩红汗巾,正是当初自己之,今日物遇旧主,蒋玉菡又将宝玉赠他的松花绿的汗巾拿给袭人同看,二人嘻笑不已,说是无巧不成书,始信姻缘本是天定,袭人安下心来同他过日子。从此二人在紫檀堡夫唱妇随,倒也和美,正是:
无怪无责在今时,他年报答知始终。【批语:至“花袭人有始有终”回,才知此回之妙,伏线千里。】
且不提袭人在山庄如何遂心如意,只说自袭人、秋纹、碧痕、绮霰走后,怡红院里只有麝月一个人服侍宝玉。探春、湘云几个常和宝玉解闷,故他未觉寥落。
却说王夫人得知袭人嫁与他人,颇感诧异。本有心思将袭人配与宝玉为妾,却被宝玉趁空放出另配,心内不免失落,但又想到袭人终究是个丫鬟,也就不再多挂虑了。
且说那回抄检大观园,查出司棋诸多信物,“什锦香袋”尤是疑案,皆说系司棋同潘又安幽约误失之物,司棋虽百般争辩亦无人能信。王夫人令周瑞家的带走司棋去那边受罚,邢夫人暂将司棋关押守看,想着不过打一顿配人罢了。等中秋节诸事理清过后,便派了周瑞家的带几个婆子把司棋从下房里提出,带至议事厅审问。司棋关押多日,瘦的脸尖嘴蜷,没精打采,恢恢秧秧的被人推搡了来,低首站在一边。
邢夫人笑道:“听人说你比主子还要娇贵,厨房里有了鸡蛋先让着你,若不依就一把打烂,管主子吃不吃呢!你也太猖狂了罢,眼里还有没有主子?”司棋流泪泣道:“那是我的错,不过都是往年的事了,念我年轻不知事,求太太饶了我罢,我日后一定好好改过。” 邢夫人冷笑道:“你说的好轻巧啊,犯了错就用年轻不知事来推脱。这还不够,你又干些不知廉耻的事,也是不知事就可以一笔抹掉的吗?好多着呢,你都给我交代明白了!”司棋只低首不语。周瑞家的喝道:“问你呢,少装哑巴!”司棋握口泣道:“又有什么可交代的,太太都知道了,只求太太发发慈悲饶过奴才这回,以后再不敢了。”邢夫人道:“我倒是想饶你,可若人人犯了错都不问不罚,那还有没有体统!一个姑娘家四处勾搭男人,不知廉耻,还要脸不要脸?别处可以容你,我们这里断不能容你!”司棋道:“我又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怎么是四处勾搭男人,我和表弟是两厢情愿。”邢夫人笑道:“你们听他说的多在理,真笑死个人。”周瑞家的和众婆子都笑他死不悔改,胡言乱语。邢夫人斥道:“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来人,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子,再搁外头配个小子!人人都自己找女婿,还不乱了套了?”一时上来几个小厮就要拉人,司棋哭着求饶,邢夫人只把脖子一扭。司棋左右躲闪,哭求无用,被小厮拉了出去打了四十板子,连同当初一同大闹厨房的几个小丫头俱打了一顿撵了出去。
司棋承辱含羞勉强回家,他母亲又百般埋怨他。忽一日他表弟来了,司棋母见了恨的气不打一处来,骂他害了司棋,一把抓住要打。司棋急忙过来阻道:“我也恨他懦弱不是男人,可如今他来了,还算有情有意。我一时失了脚,就是他的人了,岂有另觅之理?”司棋母呆了半晌,也没话说了。潘又安又软语慰劝司棋,说自己逃走是一时权变,以后再不会如此了,定要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正说着,忽听院子里有说话声,只见进来三个女孩子,原是莲花儿及当初同司棋大闹过厨房的两个,今儿是来探望来了。司棋、潘又安忙请进屋,那三个道:“白白的叫他们打了一顿,又辱骂一场,实在窝囊。”司棋道:“此仇不报,誓难解恨。此次既然回来了,就想个法子到他们府上弄些东西回来,他们那府里的金银细软够咱们花几辈子的了。只是咱们势弱力薄,恐难遂心。”潘又安道:“我那边有好多道上的朋友,咱们何不同他们结为一党,大干一场呢?”几位听了都点头称是。于是潘又安回去把他的十几个兄弟叫来,成日唧唧咕咕的。那些人皆是游手好闲专妒人家富贵的,且有几个已加入贼寇之帮,听得贾府富贵都有了不良之念,一伙人大有待时而动之势,日后便知。
话说自从香菱跟随宝钗,把那边的路径一心断绝。住在他那里,日日气怒伤感,形容羸瘦,气血两枯,不思饮食,身上作烧,日重一日。宝钗叫了小舍儿陪他,见他神气昏沉,气息微细,也陪着流了不少泪。这夕金桂见薛蟠多日只在宝蟾屋里过夜,那里还记着自己,又见宝钗同他言语不投甚是气恼,不免多饮了几杯,迷迷糊糊竟走出院子,到月下生闷气。香菱自觉将不久人世,这日夜里挣扎着起来,到院子里解闷,听得见远远有人家捣衣敲砧声。抬头遥望天上,却见明月如玻璃光,寒气侵人,想起自己正如那广寒宫的嫦娥一般凄凉孤寂,年幼被人拐卖这里,连父母故乡都记不得了。如今病入膏肓却少人问津,不禁望月长叹,越想越心酸,早已是泪流满面。良久,才慢慢踱进屋内,只觉两只脚软麻无力,便又躺回床上,不知不觉恍惚睡去,却见隐隐约约面前站立一人,是个暮年道士,上去一把搂住他大哭:“我可怜的有命无运的儿啊!爹爹来看你了,儿将做北邙乡女,为父怎不痛断肝肠!”香菱不解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那人道:“待为父将吾儿身世说明:儿本是姑苏阊门人氏,为父名甄费。当年儿幼小,于元宵佳节被拐子拐去,嫁与恶夫。当初的住地早已烧成一片瓦跞场了。为父三劫之后九十年寿要往那太虚幻境销号,今获悉儿先为父一步而去,故来送儿一程,也解了为父思儿一片心切。”香菱听罢痛彻心扉,抱着父亲哭道:“女儿受苦了,父亲怎么这时才来看我?”士隐哭道:“为父也是万般无奈啊!”
忽然一僧一道飘然而来,推开士隐,拽着香菱要带往太虚幻境销号,香菱同父亲扎挣着伸手互抓,皆被僧道从中阻开。香菱不觉哭醒,忽见窗外皎皎月光映着人影团团,不知是那一个,怯生生问道:“是谁在外面?”只见金桂推门进来,冷笑道:“你倒好,躲在这里落个清净了,想找人拌嘴解闷都找不到人了。人都说你那宝姑娘多么贤良,我看他却不是好人,横竖你已是没用的人了,不如勒死你嫁祸你那宝姑娘,却是妙招。”说着,拿着牛筋线扑了上去,可怜香菱挣扎多时终被勒死,金桂急忙离开。
且说小舍儿被香菱屋内动静声惊醒,忙披衣起来,见香菱颜面如雪两眼发怔,已经没有气息了。小舍见状忙哭着去那屋里告诉宝钗母女知道,宝钗母女也慌忙赶来,见香菱颈有血印死去大吃一惊,又不好说什么,都悲声大作。
暂时说不到这里,且说香菱往太虚幻境销了号,警幻仙姑怜他一生遭际堪伤,准许他魂归故里与母亲见上一面。香菱谢之不尽,飘飘荡荡往姑苏飞来,看见故乡富贵繁华,人烟熙熙攘攘,更是感叹。当年的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早已不复旧貌,又往大如州去寻母亲封氏。
话说封氏在其兄封肃家勉强度日,这日同兄长往集市上买针线家用,忽见一美貌女子立于身旁含泪痴望与他,以为他在家受了父母的气便要安慰他几句,却见姑娘泣道:“母亲竟把女儿忘了?”封氏诧然,香菱便要母亲看他眉间的胎记。封氏打量着,猛然想起昨晚丈夫给自己托梦说今日将与女儿团聚,如雷灌顶,不觉搂着女儿大哭起来。忽见封肃走来,见他二人相抱倾诉,不解发问,封氏便告诉他知道,封肃听罢也不禁泪落如雨。香菱泣道:“儿今生愚呆,只想待人诚直便自有善报,却从不曾想世间有妒妇恶夫。儿只后悔心机独缺,落的薄命夭折,如今再多说也无益了!”封氏听了痛惜伤心,要带女儿回家。无奈香菱身不由己不能久待,说话间就要告别。封氏、封肃不忍分离,拉了衣裳不放,却见眼前一闪,女儿已不见了。两个仰天大哭,却是空空如也,那里还有半点形迹?
且说宝玉听大老爷房中的几个丫头说司棋挨打被撵了出去,只觉浑身发颤,摇摇晃晃扑到炕上放声大哭。麝月端茶过来,见宝玉伤心,已知是为司棋的事如此,知道劝也无益,不如让他好好哭一场心内倒畅快些,便叹了一口气,把茶放下上里间做针线去了。宝玉自悔无力给司棋说情,忍见司棋挨打也无可奈何,加之宝钗搬走,黛玉因抄检大观园王夫人对他稍有微词,也不大到这边来了。纵是宝玉去潇湘馆看望他,也是借故躲开不见。
宝玉甚觉凄凉,这日勉强看了会子书,趴在桌边竟朦胧睡去,却见春燕、莲花儿、佳蕙、蝉姐进来倒头就拜,又见葵官、艾官、荳官追着袭人要打,蒋玉菡拦着三人不叫动手。宝玉上去一边拦劝一边笑道:“玉菡兄近来和袭卿还和合罢?”玉菡笑道:“那还用说,艾官三个可不是为这个嫉妒打他。”又见秋纹、碧痕、绮霰有说有笑走来,一见了宝玉又都皱眉道:“二爷好偏心,留着麝月却赶我们走。”宝玉正要上前解释,这些人忽然一闪不见了。正在纳闷,又听旁边似有哭声,只见司棋嗔道:“宝二爷见我挨打,也不帮忙说情。”宝玉正要解释,忽又见香菱走来,笑道:“宝玉,我就是往副册报道的,【批语:盖后回起,皆写十二钗正册。故行文草率,急令袭人、司棋、香菱辈有交代。叹文字难作至此。】多亏仙姑提醒,才知我故乡原在姑苏阊门,我父亲要带我回去了。”宝玉迷迷糊糊道:“什么又副册副册?”香菱笑道:“如今警幻仙姐说了,我们都去了又副册副册才去的尽,故催促我们先走一步,别妨碍又副册副册来报到,将来你会明白,我就不絮叨了。”正说着,忽见四个金刚模样的天神把香菱连拉带拽带走了。香菱哭着道:“我要等我父亲,他还没有来呢。”
宝玉猛然惊醒,吓了一身汗,恰见麝月进来,哭着对他道:“你快去瞧瞧香菱去,他活不了了!”麝月“哧”的一声笑了道:“胡说八道,你何苦又咒他。”宝玉非说香菱死了,要他去薛家探探消息。麝月笑道:“我不去,平白无故我上他那儿做甚。”宝玉道:“你只在他家附近逛逛,见人问问,打探了消息就回来。”麝月嘀咕几声只得去了,宝玉本想自己去打听,又怕碰见宝钗薛蟠不方便,就坐着等消息。【批语:宝玉嫌宝钗絮叨,嫌阿呆酒席邀约。佚趣!】约莫半个时辰,麝月回来告诉他:“可叫你说对了,香菱可不是病故了,二爷敢情是能掐会算不成?”宝玉闻言又掉下泪来,自言自语道:“死了倒好,这回可是脱离了苦海火坑。二姐姐的命也和他差不远,怎么女人的命都这么苦呢?”说着放声大哭。麝月也忍不住掉下泪儿,捂着口到套间去了。忽听外边有人问:“宝二爷在吗?”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注释:
[1]第二十回庚辰双行夹批: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