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大肚
本文作者:王志明
1994年元月,在元山子乡的政府换届选举中,我被选举为计划生育专职副乡长。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虽然轰轰烈烈的强制性“挖大肚”集中行动已经过去,但工作的常态化被确立下来。比如,对一胎育龄妇女全部放环,对二胎育龄妇女全部结扎,对计划外怀孕妇女全部打胎,对流动人口育龄妇女全部建档立卡,绝不允许流动人口在本地超生等等。在这之前,我们国家还没有哪项工作被确立为基本国策。为了引起各级政府部门的重视,又把计划生育列为政府工作的考核重点,对一把手实行一票否决,致使计划生育工作成了全社会的头等大事。
我上任面临这样的计划生育工作形势,只觉得压力山大,最让人猝不及防的是在我上任第六天,就有人越级向旗计生委举报,元山子乡六间房村窝藏着一个超生待产的孕妇,而且,还被旗计生委下来核实的人员活生生地堵在了家里。毫无选择,对其强行打胎已成定局,否则,元山子乡就会被一票否决。对超生怀孕的流动人口,最怕的就是被人举报,既被动事情又大,如果自己提前发现,一个暗示把孕妇吓跑,什么事都没有了。
等我得知消息,带领助理员赶到六间房村现场时,旗计生委的人已在这家院外围堵多时,见我到来,带头的计生委主任如释重负,立即命令道,“你进去说吧。”
还在我当选计生专职副乡长的第二天,旗计生委主任就来到乡里,提醒我计划生育工作的重要和险恶,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我和助理员向院子里走去,虽然在来的路上已大致了解了情况,但一上任就遇这样的突发事件,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走到院子里,我问身边的助理:“还有其他补救办法吗?”助理回答:“没有!”进了家,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孕妇坐在靠墙角的炕上,由于害怕,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挨着炕的锅台上,一口大锅冒着热气,里面的水已经烧开,但烧水的小姑娘却不管这些,一个劲地拉着风箱。屋里再没有其他人,这让我多少觉得有些意外。我开始询问孕妇:“你叫什么名字?”孕妇不答,又问:“你怀孕有准生证吗?”仍然不答,再问:“你丈夫呢?”还是不答。看来孕妇是有准备的,心想“我家没人,就一个孕妇,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对孕妇的情况,计生办是有所了解的,孕妇六间房的妈家,早年出嫁到山西大同,一连生过七个女孩,是标准的下定决心要生个男孩的超生游击队。
面对这种顽固的超生专业户,我还是耐心地讲解了一遍计划生育政策,希望她能理解,主动接受打胎,孕妇听后十分犹豫,不知是在做思想斗争,还是有意拖延,有好长一段时间僵在那里不动。
助理员急了,大声说:“我们乡长已经把政策给你讲清了,现在,你只能跟我们去旗里引产,不然这间房子就要被推倒了!我告诉你,今天来的不仅有乡里的,还有旗里的,盟里的。”孕妇有了反应,向前挪了一下身子,这大概是孕妇的软肋。我有意看了一眼墙上的相框,那里面有孕妇年轻时的照片,继续给她施加压力:“看来你是这家的女儿,不要因为你的超生,把父母的房子给推倒了!”我故意把“父母的房子”说得很重。话音刚落,外面很配合地响起汽车的轰鸣声,从窗户可看到院子里看热闹的人群躁动起来,孕妇终于坐不住了,计划生育工作的厉害,她一定领教过,她一边下地,一边不情愿地说:“我跟你们走!”
接下来的进程比较顺利。孕妇下了地,拉起拉风箱的小姑娘,跟我们出门上了计生委的车。接着,汽车启动,一行人被径直拉到旗计划生育指导站。
到了计划生育指导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孕妇注射催产素,同时,告诫孕妇,孩子马上会被打下来,孕妇必须老老实实配合大夫,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孕妇很配合,在一间指定的病房里躺了下来。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孕妇显得渺小而无助,但机器要运行,又怎能不碾压前进中的“障碍”呢?
我的家就在附近,近在咫尺却不能回家,因为,旗计划生育指导站在孕妇病房的旁边,给我也安排了一间病房,意思是这个孕妇的安危,你计划生育专职乡长是要负全责的。就在刚才,我从附近的饭馆、小卖铺给孕妇和小姑娘端回两碗牛肉面条和一些零食,像奶粉、红糖、面包之类,顺便还和孕妇友好地交流了一会儿。孕妇的态度有所转变,她说她也不愿意再生了,只是丈夫不同意。
现在,是一段空闲,我坐在指导站给我准备的能监视到孕妇活动的病房里,虽然有助理员陪着,且鼎力相助,但心还是放不下来,总觉得哪里不对,我问助理员:“我就不明白,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孕妇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助理员是一位女性,性格爽快耿直,具有男性的干练,是乡里少有的参与过集中“挖大肚”行动的元老级计生干部。此时,她正一脸愁云,听到我的问话,才装出平静的样子,说:“挖大肚就是这样,男人们躲在后面,没事好说,有事了才出来和你闹腾。”这句话,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了,却惊出一身冷汗!孕妇一连生七个女孩,如果被打掉的真是一个男孩,那会怎么样?
计划生育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从国家层面说,人口过剩,不仅增加了对环境和资源的压力,还增加了经济消耗,严重阻碍了国家现代化建设的进程和社会财富的积累;从家庭层面说,孩子多,拖累大,教育跟不上,结果是越生越穷,至于传宗接代,得不到良好的教育,有了香火,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代一代愚昧受穷!
我这样想着,旁边的房间里孕妇有了反应,计生助理赶紧跑出去。这时的窗外,夜色已经很浓,一轮明月正挂在天空,月光又冷又亮,有薄薄的云在月亮的前面飘过,衬托得夜更加广袤冷酷。
走廊里传来大夫们急促的脚步声,一听声音就知道,孕妇肚子里的胎儿要被打下去了。我怔了一会儿,忽然问自己:“如果这时孕妇的丈夫来向自己索要被打下去的儿子,该怎么回答?”
一边是国家政策,一边是传统的生育观念,两者在发生冲突的时候,如何才能让传统观念心服口服地服从国家政策呢?我想起《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既然计划生育已经立法,还有什么说不清的呢!我不过是依法办事罢了。但心里始终不安,最担心的,不全是孕妇肚里的胎儿是男是女,还有孕妇的安危,只要孕妇不出事,打胎的事,自有法律会解释。
大概是过了午夜,助理员终于回来了,只见她满脸春风,浑身上下洋溢着掩饰不住的轻松,进门就说:“打下来了,又是个女的!这下好了,就连孕妇也说,女的最好。”我迫不及待问:“孕妇怎么样?”“孕妇很好!”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是天要绝他!老天承揽了所有的责任,它让孕妇的丈夫自认了这辈子就是没儿的命,让我和助理员不用因为工作而背负断人香火的骂名和责难。真是想不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挖大肚”行动,竟这样圆满地结束了!
几天以后,我和助理员因其他事情又路过孕妇妈家的院子,便进去看望被打了胎的孕妇,刚巧,孕妇的丈夫也在,正和几个客人喝酒。此人五大三粗,十分健谈,见我们进来,热情地招呼让座,就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边端起酒杯向我们敬酒,一边侃侃而谈道:“说实话,我正想请你们呢,因为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给你们添了多大的麻烦,这回我可是认了,我就一个没儿的命!”
我反问一句:“如果打下的是一个男孩呢?”对方怔了一下,很难看地笑了。的确,打下一个男孩,谁的脸上也不好看,这次挖大肚,能顺顺利利地完成,彼此还能这样和颜悦色的面对,只能说是一个幸运。
今天,多少年过去了,人们对当年的计划生育工作仍然褒贬不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三十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改变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生育观念,却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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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1959年生人,1984年来内蒙古察右中旗工作至今。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楚楚
校对: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