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59)传帮带 南进火炉(四)

“真开眼!这是北方人少见的情景,可长江会不会发水呢?”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早饭后,建楚来电:省京剧团地势太低,院里的水已没膝,我只能在四所休息一天!

中午,我通电询问得知,省京剧院里的水齐腰深,汽车浮在水中。宿舍一楼房间里的家具都已漂起来了,无法住人,暂时无法正常工作。

晚上六时,明霞来电,省京剧团院里的水最为严重,最深处已齐脖子,练功棚里全是水,全天团里大乱!

像这样的大雨成患,我还赶上一次。那是一九八六年六月下旬,我应邀参加天津《剧坛》创刊三十周年纪念演出时,我演完《群借烧华》,到天津戏校教学录像《黑旋风李逵》中《下山》一场。准备第二天一早回北京,不料从头天晚上就下起瓢泼大雨,到第二天清晨仍是不停。

天津市区积水漫过小腿。我急着回京,因大连京剧团的人已到京,找我有事。我原定赶早上八点四十分的火车,而接我去车站的汽车到来已过八点二十分。这一路上好赶哪,也好险啊!我们的汽车不是行驶在马路上,是行在泥水中!像汽船般地漂游到火车站,用了两倍的时间。误点了十几分钟,正要去改乘下趟火车的票时,只见这趟火车的检票口仍在检票!我高兴极了,急忙与送行的人道别进站。待上了火车一看,只寥寥数位乘客。怕是水阻路隔没能赶到,或是怕火车开走,根本没有来。火车共推迟近三十多分钟才开动。

这次是很侥幸的,另一次可就完全被耽搁了。不过不是下雨,是因大雾。

一九九四年吧,我应郑州市文化局、中国豫剧第一小生王希玲相邀,参加她从艺四十周年的一次活动。乘坐上午九点的班机到郑州。我六点起床,七点不到就出了家门,但飞机迟迟不能起飞。晚上八点多了,我敲开了家门。家人惊讶,如何能当日赶回?道曰:“人家会都开完了,我还没离开北京!”好在机场管了饭,没血糖低!

再说武汉,一天过去了,雨虽还下,不再滂沱。长江水涨,防汛工程的作用没给武昌造成太大影响。省京剧团的排练场不能排戏,下午三点即去参加武昌业余京剧研究社主办的联欢会。区统战部、区政协主席都与会到场。听他们演唱后,小舒等省京剧团的演员也先后表演,小舒演唱了《九江口》的四句【二黄散板】,进步很大!我很感欣慰地为小舒鼓掌,予以表扬。

最后放了《李逵探母》中我的几段录音。我又即兴演唱自编的词曲:“天南地北各一方,今天汇聚在一堂…”

省京剧团排演场的积水,大家努力排除,总算让我在临回京时将最后部分的戏排完。

我按时回到北京,圆满完成六月三十一日在人民大会堂小礼堂为几大部退休老干部演出《群·借·烧·华》的任务。这场演出除小平同志外,当时四十多位中央首长都来看戏了,演出效果甚佳。

第二天上午,我向院里做了湖北此行的详细汇报,得到院团党委、支部的赞许,并同意如果在武汉做教学汇报演出时,将派有关舞美人员携服裝到现场大力支持。

重回武汉,是其温度最高、最热之时!人在室内,空调不能停机。走出房门即如同进了蒸笼,那闷、那热,真有走进火炉之势!在排练厅里只能领教此热滋味,北京的热与之是不能相比的!排练厅里人人汗水如雨浇……大家找来了一个电扇放在离我较远又能有些许之风吹来的地方。不愧我们有着“热不死的花脸”的光荣称号。“来火炉里锻炼锻炼”之说,也绝非是妄谈。

戏已转入排练传统骨子戏《群借烧华》。应观众的热烈要求,决定七月十七日公演,算来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日,这样一出大戏,要由我一个人从龙套上下场、鼓乐、琴师、诸多演员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地依次讲解、说排,达到设定要求,可想而知有多么紧张。

周瑜在剧中所处地位是极为重要的。尤其一开场近一个小时都是周瑜支撑着舞台。又及周瑜这个人物,才华出众、文武全才,但心胸较狭窄,与诸葛亮之同心破曹的合作中,仍时时在斗智,要体现其角色性格的复杂性。同时也由于技艺超群的盛兰兄,在观众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将这出戏的

周瑜已成定型化的表演,相应地给周瑜的饰演者带来了表演上的很大难度。

在整个排练过程中,我对周瑜的念白语气、眼神中表露的思想变化,以及动作都是亲力亲为做示范。后来,饰演周瑜的青年演员杨明写文章说其受了益。

例如,在周瑜坐帐一场中,当周瑜念:“我观此人,计划机谋出我之上,若不早杀,必为江东之后患。”随即有一个使眼神的动作。他开始只是注意了转动眼珠的技巧,忽略了人物的内在感情,因而只看见转动着的眼珠,而脸上的神情没有表现出来。我反复示范,边念边做,甚至一边使眼神上的技巧,一边把人物的内在潜台词大声念出来,使他茅塞顿开。他也如法效仿,在运用眼神技巧的同时,口中念道:“孔明比我高明,怎么办?我非杀他不可!怎么杀?怎么杀?唔!我有主意了!”这样一来,果然找到了人物的自我感觉。周瑜《打盖》一场的末尾,周瑜有个(“四击头")下场亮相的身段。他在表演时节奏与力度总不够准确。我又反复示范,手把手地纠正,甚至把身段分解开来讲,边念锣鼓点儿边做:第一节“八大仓仓仓”双膀翻水袖,左右切胸三下:第二节“八大八仓”,右反绕水袖,侧身回头一亮;第三节“答台仓”,跨右腿,踢左脚;第四节“仓”,向前磋步:第五节,“蹦登仓”,顺劲转身到门口;第六节,“仓才仓”,双手反绕水袖,左脚。双手水袖向左前投去,抬右腿亮住。就这样帮他找准了这个下场身段的节奏和力度。

并且还提到,我时刻提醒他:“你是在演周瑜,不是在演某位名家或流派,更不是在演你自已,要表演人物的性格及感情。”每当他的表演有不合要求之处,我则疾言喝止,他内心明白,责之严则爱之深,其目的是帮他把周瑜的形象更准确、鲜明地树立起来。

与此同时,我还要参加诸多社会活动…

七月五日晚,海员业余京剧团为答谢我,在宽敞的海员阅览室,举办了一次茶活会。著名汉剧表演艺术家陈伯华、著名京剧演员董少英及部分省市京团的主要演员和业余京剧舞台上的艺林新军,都纷纷来参加茶话会,大家欢聚一堂谈笑风生。

会上,我即席唱了一段表达文艺工作者与海员工人情深谊重的唱段:“平息了十年内乱人心欢畅,今日里我们才得欢聚一堂。专业、业余如手足一样,在“双百”方针指引下我们的文艺事业一定要繁荣富强!”我的演唱声洪气壮,亮灌满堂,即兴的曲调流畅自然,最后一句长达二十二个字唱得天衣无缝,无生混之感,赢得了满堂喝彩和热烈、经久不息的掌声,算是让我通过了。

最后,两位老红军业余画家当场题字作画赠送我。

我被逼上梁山,本不太会书法的我豪情所至,毫无顾忌地提笔书写:“业余专业携手并进,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

最后又照相留影,夜十一点,大家才欢乐无尽、恋恋不舍地结束。

第二天早八点半即又从武昌赶至汉口江夏剧场。休息厅内一片笑语喧哗,我正在欢快热烈的气氛中进行接收新徒——武汉市京剧团的谢宗俊,武汉市汉剧团的童志、姚如祥的仪式。

拜师会是由武汉汉剧院、武汉市京剧团联合举办的,市文化局副局长吕希凡同志主持了会议。在举行拜师会前,按当地风俗,提出准备摆几桌酒席以表隆重。我听了双手使劲儿一摇:“大可不必!我太理解了,这会给学生们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负担。如果公款就更不必了!哪有钱!咱们的经费多紧张,用在有用之处吧!我在北京收学生,包括建楚拜我的时候,不都是清茶一杯吗?!”

怎么劝说,我都坚决否定。我介绍说:“春节时,中央首长请那么多知名人土座谈,也不过清茶一杯。我是个党员要带头树新风,废旧习。”

恭敬不如从命,当地领导只好让新收的徒弟们一起向我这个老师鞠躬行拜师礼,献上一束鲜花,完成拜师仪式。著名汉剧艺术家陈伯华、京剧表演艺术家郭玉昆致了贺词。

汉剧名丑李罗克即兴赋诗一首:“京葩吐异香,汉苑竞芬芳。一杆发千枝,家家吟皮黄。”把藏头诗的头一个字连起来念,就是“京汉一家”,恰到好处地表明了京剧、汉剧的同根渊源。

我一听喜不自禁,随即说:“我幼儿失学,文化不高,可心情太高兴了,我得就李罗克同志的诗和两句吧。只会顺口,不成样子,表达表达我的心情。”

“京汉原本是一家,进了北京分了家。在党亲切关怀下,京汉今天又一家!”我吟罢,全场欢声不绝。

“京汉今天又一家”自然是指汉剧演员拜了京剧演员为师成一家,也涵盖了京、汉演员在党的教育下互相尊重、团结友爱如同一家人。

记者在发表时做了美化处理:“京汉原本是一家,进京才成两枝花。春风化雨功在党,喜看艺苑竞芳华。”当然,熟思之后的记者就更有文采了。

我之所以如是说,一是京剧发展史上,明确地讲了京剧在乱弹的基础上吸收了徽、汉等诸多调子逐渐演变,至二百年前康熙皇帝六十诞辰时进京祝贺成京剧。再一就是我与陈伯华同是全国政协委员,开全国政协会时经常在一起碰面非常熟悉。这次来武汉,陈伯华马上来约请我去看新排的汉剧《汉宫惊魂》。我诙谐地说:“《汉宫惊魂》是我们京剧院李光他们新编演的,你们又改编了过去。我要看你原创的《二度梅》,那才是汉剧的原创,你原汁原味的杰作,汉剧中的精华,可惜那时五十年代你进京汇报,又拍成电影,我在国外,回国又演出一场接一场,到武汉来了,还不给我补补课?”

“您这么说,我可不好意思……我现在…这戏唱不动了…

“我也一样!《黑旋风李逵》不就是吗?穿着便衣,走上一场半场的,教教学生尚可,真勒上、穿上演全出……困难啦!”

“那,我安排学生演一场……”

“承谢!承谢!冲这,这武汉就没白来!补上课啦,哈哈!”

我临回京前,就是冒雨去买花的那天吃过晚饭,生怕误时,急急忙忙去清芬场看伯华同志的得意弟子胡和颜主演的《二度梅》。

武汉市文化局李局长和伯华同志热情陪同。

看过之后,我赞叹不已:剧中的唱腔,尤其是【反二黄三眼】的唱腔流利、跌宕,许多地方与京剧曲调相似。不过,比京剧更婉转、更缠绵,再配以细腻的心情揭示的表演,真是醉人之至!莫怪伯华同志被誉为汉剧的梅兰芳,这是一出不可不看的剧目,不可不看的艺术珍品!

散场后,我到台上与演员们见面合影。

临上车时,陈伯华拉住我悄悄地问:“您还没留下意见哪,不能上车!”

“我……前半部剧情紧凑,表演细腻,全好。后半部的陈杏元人物还得想办法再增强些,邹府的小姐……”

“多余!”我们异口同声。

伯华笑了:“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在修改剧本,准备砍掉!这回就更下决心了。您说,当初看着很……过得去,现在看来不足之处太多了,真是艺无止境!”

“英雄所见略同。”这是杜鹃山中的戏词。

佩服!陈伯华同志真是位艺术家!我坐在车上,回到住所一直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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