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榜生到“救世主”

“救世主”是靠不住的,欺骗人民的政府也是靠不住的。人民不需要“救世主”,也无法容忍奉行愚民政策的政府,怎么办?容闳的观点是,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而不是“一姓之废兴”;而所谓真正的革命,就是在“国体”和“政治”上,有“重大改革之效果”。

从落榜生到“救世主”

——蠹鱼笔记

◆徐强

洪秀全于应试落第后,得失心盛,殆成一种神经病。神志昏聩中,自谓曾至天上,蒙天主授以极重要之职。命其毁灭世界上崇拜之偶像,指引迷途,晓谕世人,使人人咸知天主,信仰耶稣,俾耶稣得为世人赎罪。洪秀全既自以为在天主之前受此重任,故自命为天主之子,与耶稣平等,称耶稣为兄。(容闳《西学东渐记》)

【蠹鱼案】埃里克·霍弗(Eric Hoffer)在他那本研究群众运动的专著《狂热分子》中指出,群众运动通常是失意者的狂欢,“所有群众运动的初期追随者都以失意者(the frustrated)居多”,“失意者一般都是自愿参加群众运动的”,“即使没有外来的煽动游说力量,失意感本身即足以产生'忠实信徒’所特有的大部分人格特征”。埃里克·霍弗是美国的一个传奇人物,他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完全是自学成才,而且终生从事码头搬运工作,即使成为大学里的政治科学高级研究员之后,也没有离开过码头。他的著作,全部是体力劳动之余的“副产品”。

埃里克·霍弗关于群众运动的独到见解,据说就是在码头搬运货物之余勤于思索的结晶。有一天,他和整个码头最笨手笨脚的一个工人合伙搬东西,他发现,这个工人对自己该搬的货物一点兴趣都没有,却很喜欢跑去帮助别人,搬这搬那,不亦乐乎。经过一番思考,埃里克·霍弗灵光一闪,得出结论:“这家伙自己的事情都做不好,为什么会那么热心去做责任以外的事情呢?我的解释是,当你做不好分内的事,别人会耻笑你,但你帮别人时,便没有人耻笑你。”由此,他联想到了群众运动。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人自己的事要是值得管,他通常都会去管自己的事,如果自己的事不值得管,他就会丢下自己那些没意义的事,转而去管别人家的事。”“觉得自己人生已败坏到无可救药的人,不会认为自我改善是值得追求的目标。”改善自我是没有价值的,自私自利是注定会失败的——抱有这种念头的人,渴望“重生”,渴望改变现状,渴望过一种新的生活,而一项“神圣”的事业,比如说群众运动,正好可以满足这种迫切的愿望。“信仰一件神圣事业,相当程度上是替代已经失去的自信。”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拯救的时候,很有可能会产生一种拯救别人、拯救世界的冲动;在试图拯救自己而遭遇挫折失败之后熄灭的信心之火,会在拯救别人、拯救世界的“神圣事业”中重新点燃,发出熊熊的光芒。就像在码头上帮助别人搬运货物会赢得好感一样,从拯救自己向拯救别人、拯救世界的转变,常常被认为是利他的、高尚的,这正是人类历史上层出不穷的“救世主”为什么喜欢以“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为口号,而人们又总是天真地把“救世主”当作“为人民谋幸福”的大救星来顶礼膜拜的原因。

在埃里克·霍弗的视野中,群众运动是一个广义的概念,举凡宗教运动、社会运动、革命运动、民族主义运动,等等,均在群众运动之列。当然,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理论吹嘘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天条,反倒自谦说那只是一些“片面的真理”。不过,用他的眼光来审视洪秀全,无疑是恰当的。容闳与洪秀全是同一个时代的人,那时候,中国的大门虽然已被西风吹开,但整个中国仍然是“纯粹之旧世界,仕进显达,赖八股为敲门砖”。洪秀全六试不第,敲门砖砸了六块,门缝都没开成,打击之重,失落之深,可想而知。在最后一次落榜返乡的途中,洪秀全写了一首诗:“龙潜海角恐惊天,暂且偷闲跃在渊。等待风云齐聚会,飞腾六合定乾坤。”这首诗表明,他对通过科举考试来获取富贵荣华已经彻底绝望了,正是在绝望的深渊之中,他产生了“定乾坤”的念头,也就是说,他完成了从落榜生到“救世主”的转变。太平天国领导人中的科场失意者,除了天王洪秀全,还有南王冯云山、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豫王胡以晃、干王洪仁玕(李世愉《中国历代科举生活掠影》),这进一步印证了埃里克·霍弗的观察:“对失意者来说,群众运动是一种替代品:要不是可以替代他的整个'自我’,就是可以替代一些能让他的生活可以勉强忍受的元素。”

如果说埃里克·霍弗对失意者的分析,为探寻群众运动兴起的“主观因素”提供了一条颇有启发意义的思路,那么,容闳对清政府的批评,则点明了引发群众运动的“客观环境”。在《西学东渐记》里,容闳写道,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恶根实种于满洲政府之政治,最大之真因为行政机关之腐败,政以贿成。上下官吏,即无人不中贿赂之毒。美其名曰馈遗,黄金累累,无非暮夜苞苴。官吏既人人欲饱其贪囊,遂日以愚弄人民为能事。于是所谓政府者,乃完全成一极大之欺诈机关矣。”既然政府成了欺骗人民的头号诈骗犯,上当受骗的失意者自然不可胜数,“救世主”振臂一呼,遂成燎原之势,席卷十八省,激荡十数年。基于这一认识,容闳本来对太平天国运动深表同情,甚至还抱有一些幻想,但经过实际接触之后,他发现太平军由于大量吸纳无业游民,“既无军人纪律,复无宗教信仰”,又贪恋江南烟花之地的财富和美色,“道德乃每下而愈况”。假设洪秀全取得成功,无非是又多了一个“清政府”而已。

“救世主”是靠不住的,欺骗人民的政府也是靠不住的。人民不需要“救世主”,也无法容忍奉行愚民政策的政府,怎么办?容闳的观点是,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革命,而不是“一姓之废兴”;而所谓真正的革命,就是在“国体”和“政治”上,有“重大改革之效果”。——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能够提出如此振聋发聩的主张,容闳真不愧是第一个“毕业于美国第一等之大学校”的中国留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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