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骆驼”与绩溪荆州胡善述堂（上）
黄来生
微信版第863期
（本文原载《宣城历史文化研究》2020年第4期）
01
关于徽骆驼
1946年秋，绩溪人胡适先生在南京徽州会馆题写了“努力做徽骆驼”后，徽州人作为“徽骆驼”的自豪感和知名度与日俱增，但凡旅外的徽州人，无论是从商的还是从政抑或是求学打工的，无不以自己是“徽骆驼”而感到荣光。那么，“徽骆驼”这一特定的称呼究竟是怎么来的？其中又蕴含了什么意义呢？
2001年出版的《中国名山小九华》介绍，地处绩溪县境东北的荆州乡，四面重山叠嶂，交通险阻。据传，此地为清初徽人抗清根据地。金声被俘，曾遗命部下“要做徽骆驼，不降异族。”所部退守县东深山荆州，据逍遥岩、大鄣山、借溪山、龙塘山之险，辟为世外桃源，奉明朝年号。据台湾版《辞海》3776页记载：聚居该地的明末遗民，“据守七世，奉大明正朔146年”。此为“徽骆驼”第一说.第二说云，“徽骆驼”极言徽商之坚韧顽强、开拓进取、吃苦耐劳、仁义诚信的精神，有如骆驼。民国35年（1946）秋，胡适给南京徽州会馆题“努力做徽骆驼”以后，名遂远播。第三种说法则是，徽州境内层峦起伏，形似驼峰，故谓之“徽骆驼”。
著名美学家、徽学专家家郭因对“徽骆驼”一说，引经据典，进行了权威解读。他指出：“台湾省中华书局出版的《辞海》中，有一关于‘徽骆驼’的辞条：‘徽州不产骆驼，此乃喻徽州人的正义奋斗，宁死不屈之性格。明末，先烈金声字正希，抗清失败，被俘于绩溪从山关时，密令部属，退守皖浙边界之荆州奥区，利用地形，封锁四岭，奉大明正朔，要做徽骆驼，不降异族。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帝，百数十年，始终不屈。谭仲麟任闽浙总督时，浙人欲划荆州全境入杭州府昌化县。谭氏出身翰林，知金声部属反清复明事，特派员访当地耆硕胡良祥，并邀赴任所，详询史实。深感金氏部属及子孙保持大汉民族之气节，遂罢荆州归浙之议，并亲书“追远”匾额，悬于胡氏宗祠。由是“徽骆驼”之名不胫而走。’这一辞条后面还附印了胡适为绩溪旅台同乡会所写的‘努力做徽骆驼’的手迹。胡适之所以写这一幅字，是因为在美国看了《荆驼丛书》五百种，对汉民族抗清的血泪史深受感动”。
笔者1990年代末2000年代初在荆州乡政府工作时，曾于胡善述堂后人胡能孚先生处得以阅观其先父胡商岩遗著《七十自述》《胡商岩回忆录》《三十年来经办公益事业回忆录》和《乡村建筑浅说》等。近又从胡善述堂后人处得观《绩溪荆州胡善述堂家史稿》和绩溪仁里人台胞程敷堂先生纂《绩溪荆州胡公锺吾先生行谊》以及台北市绩溪同乡会编纂的相关资料，内中有不少关于“徽骆驼”的叙述，其内容大致与本文前引资料类似。
绩溪荆州胡善述堂正门
在《绩溪荆州胡善述堂家史稿》中，录有于右任先生的一段话说：“胡善述堂百年树人家训，足以显扬新安学派理学精义”。通读《绩溪荆州胡善述堂家史稿》后，我们才真正理解新安理学和徽骆驼的精义所在，而“徽骆驼”之称，也是荆州胡善述堂家训中最早提出来的。
《家史稿》中卷第9页家训曰：“肯吃亏终身受用，为善不欲人知，必有后福。仁慈恭俭，事亲至孝，择善固执，实践祖训，要做徽骆驼。从贤师授业，选读家藏好书，变化气质，奋力自强，推诚谦让，则事无不成矣”。第21页又说：“荆州处万山中，关岭重叠，为汉族抗清先烈金公正希遣部据守七世，要做徽骆驼，奉大明正朔百四十六年之奥区”。第101页安徽元老柏烈武（文蔚）称胡锺吾“是徽骆驼发祥地绩溪荆州乡人。毛润之能与尔密谈两小时，真是奇迹可喜也”。注意，这里说绩溪荆州是“徽骆驼发祥地”。由此可见：
1、关于“徽骆驼”的提法，最早应是绩溪胡善述堂；
2、“徽骆驼”之声名远扬，最早得益于胡适先生；
3、胡适先生之所以敬佩徽骆驼，题写“努力做徽骆驼”，是他看了《荆驼丛书》中所载的徽人先烈事迹，并为之感动，理解并宣扬徽州人的徽骆驼精神。
02
明经胡及绩溪荆州胡善述堂
过去在徽州的姓氏排行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即“十姓九汪”。但在绩溪，虽然是汪公老爷的诞生地，汪姓却不是第一大姓，而是胡姓。
绩溪的胡姓，遍布城乡各地，山陬水峪。号称十八万人口的绩溪县民中，约有两万余人是姓胡的，几占全县人口的九分之一。在这个一二万胡姓人口中，还分为龙川胡、明经胡、金紫胡和遵义胡四支。在绩溪境内几个胡姓大村中，比较明显的分居情况为：荆州、湖里、上庄、宅坦以明经胡姓为主；龙川、浒里、龙须、株树下等村以龙川胡为主；县城即华阳镇和高车等地以金紫胡与遵义胡为主。还有胡家、逍遥、大石门、校头以及岭南岭北的一些山陬小村，胡氏各姓杂居，实难厘清。
在这四支胡姓当中，以龙川胡迁绩时间最早，明经胡次之。而迁荆州的明经胡氏，据台胞程敷堂先生纂《绩溪荆州胡公锺吾先生行谊》引《胡善述堂家训》记载：“世传绩溪荆州胡氏，为李唐帝胄，始祖昌翼公，以避朱温乱，主婺源胡三公义父家，潜心治理学，宋太祖崇其高洁，赐姓胡，封明经公，遂定居婺源，后世称“明经胡”“李改胡”，俗称“假胡”。传至九世祖起岩公，始迁绩溪石京，为不祧祖。十二世祖德芳公，迁歙县芳塘，世系繁衍，科第鼎盛。二十九世祖仁兴公，雄于资财，珍藏书画金石甚丰，并精究天文历数舆地之学。先迁绩溪之石 ，即今之石川；再迁昌化，三迁而至荆州上胡家，为荆州明经胡氏之始祖”。瓜瓞绵延，到胡善述堂主胡良祥时，已是三十八世了。
郭因先生在论及徽骆驼与明经胡时说，胡良祥乃胡昌翼的三十八世孙，而胡商岩则乃胡良祥之子。胡昌翼原姓李，是唐昭宗李晔之子。襁褓中逢朱温之祸，被托养在婺源胡白沙相国家，长大后潜心研究理学。宋王朝建立后，宋太祖赐李昌翼姓胡，并封为明经公。此即绩溪县四种胡姓中明经胡的由来。另一说是昌翼曾于后唐三年（925）通过经义考试登明经，故其后裔称“明经胡”。胡昌翼的九世孙胡起岩曾任宣州太守，辞官后定居绩溪石京。十二世孙胡德芳迁居歙县，直到二十九世孙胡仁兴迁回绩溪。定居荆州。其后，子孙中有迁居绩溪县上庄的，是胡适的祖先，胡适为胡昌翼的四十二世孙。
胡良祥之子胡商岩乃清朝国学生，他立志学南通张謇走实业救国之路，弃儒经商。富裕后，一生致力于捐资兴办各种社会公益事业。同时热衷于研究书法，花了五十年的时间集王羲之字成《礼记.大同篇》、魏征《十思疏》、《孝经》，但都未完成。其子胡锺吾承接了这项工作，又用了十八年的时间始告成功。胡锺吾还集王羲之字补了《洛神赋》阙文一百二十八字。胡适曾对这两代人共用六七十年的功力做成的这件事写短文表示钦佩。于右任也曾为之题词，赞为宋元以来艺林之盛事。胡家收藏有宋拓大雅集王右军书兴福寺碑。此碑拓上有明朝黄道周写于天启元年的“王羲之半截碑”数字。碑经于右任等人鉴定。于老在空白处写有“此文碑（有）天启时黄道周先生题签，可证此拓之古”数十字。其他空白处，还有钱思亮、莫德惠、吴忠信、杨亮功等名人的题句。此碑拓实乃国宝级文物。
郭老说：“胡锺吾，抗战期间曾是皖南行署主任戴戟将军领导下的宣城县长，积极抗日，颇著功勋。后为国大代表，曾在大会上要求蒋介石还政于民，四十年代末去台湾，长期致力于文献搜集与书法研究。1999年冬，我去台北参加国际生态艺术研讨会期间，曾两次去他家拜访。他已九十多岁，虽艰于行走，但头脑清楚，精神甚旺；他强烈反对台独，曾向我表达了统一祖国的迫切愿望；他收集了不少文物字画，想全部捐献给家乡。其长子胡笑波是上海水产大学教授。次子胡平夷为书画家，三子胡国光是美国肯萨斯大学终身物理学教授，最早发明中文电脑打字机，改革开放后曾多次来大陆讲学。三女胡秀宣是武汉市建筑设计院总工程师。孙辈人人均是博士或硕士，多数在美国工作。”
绩溪的明经胡（李改胡、假胡），历史上曾有理学七贤和一门九进士，现当代亦人才辈出。而绩溪荆州胡善述堂，则自三十七世忠葆公起，历良祥、商岩、锺吾数代，尤以徽骆驼自居，奉行程朱理学精义，累世行善不辍。
《绩溪荆州胡善述堂家史稿》载：先曾祖忠葆公，力能扛鼎，精技击，尚任侠，好读书，立家训曰：“百年树人，乃家学与母教也。即三十年看上一代，孝悌齐家，修善积德；三十年看本身，读书明理，继志述事；三十年看下一代，崇礼好义，造福乡邦，至第四代必出贤才，光大祖德，有功社稷”。所谓五世其昌，实基于此百余年一脉相承之家学，而由良母善教作育以成之。先曾祖母包太君，讳五悌，娴内则，好施与，出合肥包孝肃公之裔胄。尝曰：家有百万钱，每日用两百，分文无进益，难过十三年。子孙切戒骄傲，宜勤俭力学，舍己助人，必能光前裕后，逢凶化吉。宅心仁厚，定获天佑；先祖寿六公，讳良祥，深受家教之熏陶，力求志气之涵养。洪杨劫后，经商徽郡致富。收藏唐、宋、元、明古籍、金石、字画、碑拓、宝物甚丰，尤以唐内府右军真迹多种，最为珍贵。曰：能受气，肯吃亏，终身受用。为善不欲人知，必有后福；先祖母唐太君，讳玉凤，出绩城名门，仁慈恭俭，事亲至孝，教子义方。曰：平生所见善恶果报之事多矣。子孙应择善固执，实践祖训。要做徽骆驼，从贤师受业，选读家藏好书，变化气质，奋励自强，推诚谦让，则事无不成矣。
又据程敷堂先生《绩溪荆州胡公锺吾先生行谊》记载：锺吾先生德配夫人朱佩玉，乃宁波旅日巨商朱雪塘先生掌珠，民国21年（1932）3月，在绩溪城内恭请张继良县长福证举行结婚仪式。佩玉夫人早年曾在沪上经营振华印刷厂，开妇女创办文化事业之风气，惜毁于一二八倭寇侵华战役。抗战期中，绩溪、宁国、歙县、昌化等缺粮山区，盛产木材，因频年战乱滞销，失业人口众多，经济困穷，山区居民几无米成炊，啼饥号寒，哀鸿遍野。夫人见景，毅然致函上海丰大参行总经理王桂卿姻丈，邀请投资合营木材，俾供战后运沪建筑之需，果获同意，派亲信携法币4000万元，分藏于高丽参120斤、极品西洋参200斤之包装内，运交先生，（先生）雇工砍伐祖遗山林，收购临邑山木创造就业机会，以解无衣无食之民困。复念参价昂贵，山区穷乡老病者无力购买，慨然倾其参以赠穷乡老病贫户，皖浙边区山村僻壤之老病贫户，咸沾德泽而颂先生伉俪为万家生佛。抗战胜利后，先生将大批木材分运宣城、桐庐转沪销售，以偿付丰大参行股款及参价。不料途中遭匪类阻挠焚毁，损失殆尽。但姻丈王桂卿却慰之曰：贤伉俪能于饥岁为我散财救荒，活人多矣，于愿已足。世乱方殷，奚惜身外之物。益见好义可风矣。当年首都晚报、徽州各报曾竞刊此事，传为美谈。
综上所述，所谓“善述堂”，就是明经胡后裔胡锺吾先生的祖居堂屋，始于三十七世忠葆公。程敷堂先生《胡善述堂家世》说，胡善述堂，即胡锺吾先生之祖居也，坐落在绩溪荆州上胡家村。乃民国初年皖督柏烈武（文蔚）题赠绩溪慈善家胡寿六（良祥）及子胡商岩（学汤）居家之堂名也。胡锺吾先生曾撰联形容胡善述堂为：“四十代书香宅第传明经理学精义，百余年两世集王开羲之笔窍法门。”从中可以窥见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之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