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迷考据,她才不屑抄袭

并不是对红学研究多么有兴趣才买了《红楼梦魇》——到现在我只熟悉程本。

读初中时,父亲买了一套《红楼梦》,寒暑假我找不到什么书看时,就反复看。一直到现在书还在手边,线装部分已经分崩离析,巫森想要替我粘好,我信不过,没让。

我也没有机会“在哈佛燕京图书馆与柏克莱的加大图书馆借书”因而能看到很多《红楼梦》版本。我只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和市图借书,每去省图看坐在小凳子上以各种姿势读书的小朋友,都恨不得自己变回十二岁去。

是因为想要知道张爱玲在写小说散文之外怎样作考据才买的,和这本书一起买的还有两卷她翻译的《海上花》。她把吴语方言翻译成普通话,也是胡适所说的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很好看。

差生文具多,买书买到满坑满谷。那时书不打折,跟菜价比起来确乎有点贵。

这几本书都是托朋友在北京买的。后来又托朋友的朋友买新出的张爱玲的《同学少年都不贱》,她从北京挂号寄出,寄丢了,邮局也没人负责。

现在买书,在网上订,能打八折,甚至打对折。满59元还包邮,读纸质书的人简直不要太幸福。

《红楼梦魇》封面如一个盛装的美人,蓝绿(张爱玲最喜欢的颜色)底子的封套上大团大团的云朵掩映着宝玉与群钗,细看原来这一大团云中景系从一古窗内飘出——是一个梦呀!

如我辈要解读红楼梦,恐怕只能从字面上作文章,比如潇湘馆春困发幽情一回中写“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地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我们会说,这森森和细细用得好,但连着三个”只见”用得重复?仅能停留在此程度而已,至于更多妙处,不可能一一把握。

《红楼梦魇》读起来有些吃力,首先《红楼梦》几个版本一般读者不熟悉,其次张爱玲用的还不是一般写学术文章的一二三四,而是写小说一样,想到哪里说哪里。细枝末节她津津乐道,读者却毫无门道。“我自己常疑心不知人懂不懂,也从来没问过人。”是她浸淫过深,以为浅白之处,却还是我们的深水区。所以买了好多年了,我开始只是跳着看,翻到哪里读哪里。后来才越读越觉有趣。

一个丫鬟的名字,一处改过几次的细节,都能考证出来。以作家而不是学者的视角去揣摩作者意图,也是使一般读者感到有吸引力之处,他们可能从不看学院派的理论文章,但一定爱看刘心武百家讲坛的红楼梦解读,爱听蒋勋讲红楼——我的小侄子掸子六岁时一刻也不肯安静,可是见我看电视里刘氏讲妙玉一段,立马安静下来,一直看到完还意犹未尽。

真佩服她超强的记忆力——1756年又添了哪个情节,1760年改了谁的名字。1977年出版本书时,张爱玲已经57岁,并且她一向不存书,手边没有参考资料。

张爱玲说自己“在已经去日苦多的时候,十年的工夫就这么掼了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除了真正的兴趣,她不评职称,不要做什么红学家,也不上百家讲坛,全无功利之心——并且我还觉得只有女性才有这种超功利的忘我精神。比如居里夫人也是这样。

举目四望,我们会看到太多为了捧一只饭碗而做某某研究的所谓教授。本省一位高校老师因品行不端被教育部通报,不仅性骚扰,写论文还抄袭。如果能有张爱玲一半的专注,才不屑于抄袭。

张爱玲改写名著,也只是留下个人物设定和故事框架,内容全部自己重新构建。她改写俄国作家索尔仁尼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写成剧本《伊凡生命里的一天》,把异国人物情境以观众熟悉的语言和场景再现,生动传神。她固然是天才,但为了热爱专注到宁愿受穷也不去从事糊口的营生,就是一种令人敬佩的执著。

《伊凡生命里的一天》收在张爱玲电影文学剧本集《一曲难忘》中,这本书我在图书馆借到了,就没有买。书里包括《南北一家亲》《一曲难忘》《南北喜相逢》《魂归离恨天》和《伊凡生命中的一天》五个剧本。剧本情节跌宕起伏,和她散文的平淡自然风格截然不同,描绘众生相惟妙惟肖,尽现人间的悲与喜、烦恼与幸福、巧合与必然。

也只有张爱玲,才能用生命去解读《红楼梦》,因此这本书其实照见了许多急功近利者的难看吃相。作学问坐十年冷板凳?恐怕一年都等不及。从这个角度来讲,很多学人应当汗颜不已。那些对张爱玲自以为是妄加评论的人,其实并不真正认识她。人们对林徽因好像也是这样,仿佛谁都有话语权威,对她的专业特长一无所知,在碎片化的信息里一知半解,想当然贩卖不知第几手的见解,网络给人的空间实在太大了。《红楼梦魇》里都是张爱玲的表情,你可以更近地读懂她。

张爱玲的研究自成一体,别具风格,岂止豪举,实堪称旷世创举,几无人能超越——既不具备天才的异禀,又全无“十年一觉迷考据”的献身精神,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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