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一场洪灾
那一场洪灾
突然看到微信朋友圈里转发老家遭遇洪灾的照片,心一下子揪紧。
忙给在老家的弟弟打电话询问灾情,弟弟电话打不通,打另一堂弟电话。
电话通了,堂弟用一句十分直白易懂的话来形容老家今年的灾情:“就像拉陈华山老奶那年一样。”
“拉”是老家方言,被洪水冲走,老家人叫“拉走”。
“拉”陈华山老奶的那次洪灾,距今已有30多年。
过去了30多年的事情,至今仍有人记得,说明那场灾难留在老家人心里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家几乎连年遭遇冰雹洪涝灾害,有时一年竟然遭遇两次。
1982年,邻乡一村庄因暴雨引发山洪,造成37人死亡,13人受伤——此事曾记入老家县志“大事年表”。
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务农。大概四五月份的样子,我和父母弟妹们在一片山梁上种玉米。夕阳下山之际,远远听到布谷鸟、阳雀等候鸟的歌唱从大尖山那边传过来,悠扬婉转,十分动听。
夕阳的余晖从大尖山那边斜照过来,我家那块大土里种植的油菜籽被涂上一层金色。父母看着地里业已成熟的油菜籽,脸上露出笑容。父亲说:“今天我们种一天包谷,明天收割油菜。”
那些天,邻村一位五保户老人去世了。去世的是一位女老人——过去,在我们村里,许多女老人都没有名字——女老人的男人名叫陈华山,因此,大家都叫她“陈华山老奶”。
陈华山和陈华山老奶没有儿女,这样的老人去世,村里人们白天再忙,晚上也要去守守灵、闹闹丧堂,参与一些绕棺救苦之类的法事。
当天干完农活回到家里,父亲草草吃过晚饭后,就去凑陈华山老奶丧事的“热闹”去了。
父亲刚出门不久,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就变了脸色。先是远远的天边扯几下闪电,之后,传来几声闷雷;紧接着,墨一般漆黑的云就在天边滚动开来,然后冉冉上升,最后把整个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闪电越来越近,雷声越来越大,风,也一阵紧似一阵……
突然传来几声敲门声,原来是父亲离开了陈华山老奶的丧堂,提前赶回来了。
我们一家都为此感到奇怪,要在平时,哪家办丧事,父亲喜欢唱孝哥陪孝家守灵。更何况人家陈华山老奶无儿无女,父亲这么厚道的人,白天忙农活没得闲,晚上理应在他们家多坐些时间的。
从父亲急匆匆的话语里听得出,他之所以急忙赶回来,是因为要下大暴雨了。
父亲刚到家坐定不久,大风就呼啸着刮起来了。只听到屋外的树枝树干被风刮得发出尖利的叫声。房子开始摇摇晃晃,好像风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要将房子刮跑似的。
一声炸雷,仿佛在房顶上炸响一样。“轰”地一声,风像是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把窗户一掌推开。紧接着,夹杂着冰雹的雨水像是有人用一根水桶那么粗的大胶管子对着屋里扫射一样,刹那间,煤油灯被大风扑灭了,煤火被大雨浇灭了,床上的铺盖全部湿透,地上积水一下子就淹到了小腿。屋里一片漆黑,我们都抱着头,任凭狂风暴雨挥舞着“鞭子”对我们一番劈头盖脸地猛抽……
全家人都束手无策。作为顶梁柱和主心骨的父亲一下子乱了阵脚,只会一个劲地喊:“拐了(“完了”的意思)拐了,今晚怕要死人了!”
好在暴雨下了20来分钟之后,就逐渐减小了。
老天爷暴怒的咆哮声虽然减小了,山洪的咆哮声和河水暴涨的怒吼声犹如滚雷,淹没了整个世界。
暴雨停歇之后,有邻居从屋后的公路上走过,并呼喊着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应答之后,对方说:“以为你被水冲走了呢。”
(图片来自网络)
父亲出门向邻居了解情况,邻居说,陈华山家因为紧邻小河边上,暴雨来临之后不久,小河暴涨,洪水一下子冲进陈华山老奶的丧堂里,人们赶紧跑进陈华山家的房屋侧边的一蓬竹林里,大家死命抱住竹子,任凭洪水冲击石头不停地撞在人们的脚上。没过多久,陈华山家的土墙房就被洪水冲垮了,陈华山老奶的棺材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没过多久,为陈华山老奶做道场的先生们也从我家屋后的公路上走过,他们做道场的锣鼓都被洪水冲走了,好在那蓬竹林救了大家的命——不过,要是再下十分钟暴雨,估计那蓬竹林也自身难保……
事后,我们都认为我父亲真是太有先见之明,要是那天晚上他不提前走,贪图唱孝哥,难说他会老老实实守在丧堂里,不跑去竹林里避难……
次日一大早,往常叫得非常动听的阳雀、布谷鸟、黄鹂等等候鸟的叫声突然消失了,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
之后,是一个女孩的哭声打破了天地间的死寂——到了学生上课的时候,一个老教师的女儿看到陈华山家房屋全部被水冲走,而她父亲前一晚到陈华山家吊丧一夜未归,家里人本来已经很担心了,次日一早让女孩子来寻找其父,不见其父踪影,以为遇难了,便一路放声嚎哭……
而陈华山老人,则坐在被洪水冲得面目全非的家园废墟旁边数数落落地大哭,哭命运对他们夫妻俩的不公,哭老天爷对他老伴的如此残酷……
在铁面无私的天公面前,一个苦命者的仰天长哭显然无济于事!
洪水退去之后,人们在陈华山家门口的沙滩上发现一个没有盖子的棺材,棺材里的尸体正是陈华山老奶。人们将棺材和尸体进行清洗整理之后,弄了块木板盖上,也不再办什么丧事,草草就下葬了。
洪灾过后,村庄像经历过一场浩劫。昔日生机勃勃的土地,一下子生气了无;昔日鸟语花香,花红叶绿的家园,突然就面目全非,死气沉沉。
最糟糕的是,人的心情,也跟天空的颜色一样,灰白灰白的……
过了许多天,我仍是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难受!
我家那块大土,前一天还铺满金黄金黄的油菜籽,转眼间就颗粒无收。不仅如此,咆哮的山洪裹挟着泥沙从我家那块大土里淌过,大土中间冲出一条壕沟,一半以上的地块堆上一层厚厚的石砂子。为全家人贡献口粮的一块土地,在一场洪灾之后,就这样报废了。
当然了,其他人家的农田,要么堆上一层厚厚的泥沙,要么肥泥全被剐尽,完全丧失耕种条件。这样的田地,种上庄稼,即使能够勉强长出禾苗,太阳一晒,很快就蔫死掉。
那些年,为了使我家那块大土尽快恢复种植条件,每到天下大雨,全家人还没起床,我一个人就披着个尿素口袋剪成的“雨衣”,去淘挖大土旁边的沟渠,将淤塞在沟渠里的泥沙挖起来让水冲走,以免洪水再漫上来从我家地里经过。之后,又把堆积在大土里的砂石清理出去,从其他地方运肥泥来将被冲成水沟的地方填起来。
作为农民,失去了耐以生存的土地,日子也就没法过了!
当然,在老家,有一些耕地,经历一场洪灾之后,也就永远失去了耕作条件了。
老家四周是山,过去,各个山头树木成林,财狼成群,野猪乱窜,野鸡下蛋时“咯咯咯”唱着“蛋歌”。据说,1958年钢铁“大跃进”的时候,许多树被砍来烧炭炼钢。财狼没有了,野猪绝迹了,连野鸡野兔也消失一空。
再后来,人们开垦荒地,烧土皮灰当“肥料”,肆无忌惮乱砍滥伐,无节制地放火烧山,四周的山头,成了一个个光秃秃的“馒头”。过去常年四季不断流的几口大水井突然就断水了,耕作了几代人的梯田,全部变成了旱地;曾经“听取蛙声一片”的村庄,孩子们对“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也陌生了;过去曾经长满苔藓、地衣、地耳的荒山,一下子干得起灰……
天下大雨,山上的泥沙被冲刷而下,门前那条小河,河床被淤塞的泥沙填得宽宽的。一遇暴雨,俨然成了一条“黄河”。浑黄的河水呼啸着,漫上河堤,淹没两岸的田园,冲走庄稼,疯狂的时候,整个小盆地都成了一片汪洋……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老家四周的山头采取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等措施后,植被得以局部恢复,自然生态略有改善。这么多年来,许是没怎么下暴雨的缘故,老家几乎很少遭遇洪灾。
今年的洪灾,算是30多年以来的“之最”了吧。
老家的堂弟告诉我,因为村前的小河修筑了河堤,河水虽然漫过了河堤,但破坏力已经消减,所以损失还不算大。另外一个村,河水漫过村前广场,将游泳池设施全部冲毁,游泳池里填满泥沙。时逢一位堂哥去世,租来的麻将机、桌椅、炊具悉数被洪水卷走。好在人们提前有预见,已把棺材搬走,否则,又要“复制”类似陈华山老奶那样的悲剧了。
看到老家人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的洪灾照片,联想到我30年前经历的那场灾难,我想,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在灾难面前,人类是何等脆弱——有时甚至还不如草木那般坚强!
许多人是否想过,不仅仅洪灾,人类所遭遇的大多数灾难,都是人类自己作孽的结果。
由于人类的愚昧、无知、短视与贪婪,一味地破坏自然生态,不计后果,使自己耐以生存的家园面目全非,其结果,显然要遭到大自然的报复!
我们在痛恨、抱怨灾难的同时,能否好好反省一下自己,能否多一点敬畏自然之心,少一点贪婪与愚昧,少干点破坏自然生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