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文德斯《德州巴黎》(1984):孤独之王
上海举办了“无尽的行走——维姆·文德斯回顾展”,场面火爆。借此活动,小众先锋将推出一套文德斯作品连载文章。
德州巴黎 Paris, Texas (1984)
1984年,第37届戛纳电影节开幕在即,《德州巴黎》在完成剪辑后,成功送审,最终摘得金棕榈大奖。虽然这是用欧洲人的视角,拍美国人的故事,但其触动人心的故事,震颤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它的情感力量,令人潸然泪下。
在评述影片之前,先说句题外话。1990年代末,英国有一只当红摇滚乐队,名叫旅行乐队(Travis)。乐队名便是《德州巴黎》主人公崔维斯的名字,也是《出租车司机》主人公崔维斯的名字。旅行,一向是文德斯电影的主题;旅行中的人,在文德斯的电影中多半是孤独、疏离的人。《城市里的夏天》借旅行探讨重拾生活的可能,《爱丽丝城市漫游记》借旅行探讨寻求身份认同,《公路之王》借旅行探讨同性情谊与限制。至《德州巴黎》,文德斯借旅行,探讨男人深刻的孤独,及造成这种孤独的原因。
影片大体分成三段:第一段表现沃特带崔维斯回家,主要发生地位德克萨斯州;第二段表现崔维斯与儿子亨特的互动,主要发生地位洛杉矶,第三段表现崔维斯带亨特寻找珍,主要发生地为休斯顿。在结构上,影片开头与结尾形成一个回环。开场时,崔维斯独自行走在德州荒漠中,结尾处,崔维斯驱车离开,穿行在茫茫夜色中。孤独——和解——孤独在《德州巴黎》中形成一个回环。在文德斯以往的作品中,这种结构并不少见。如《错误的举动》,开场威廉独自出行,结尾威廉独自站立山巅;《公路之王》中,开场时布鲁诺和罗伯并不认识,结尾处两人分道扬镳。虽然角色最终又回到最初的状态,但意义都在旅行(过程)中发生。
主人公崔维斯最初一直沉默,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巴黎”,这句话显示了崔维斯的身份认同。他相信自己在德州的巴黎降生,并买下德州巴黎的一块地,希望在那里组建家庭。之后,崔维斯与弟弟沃特聊起父母。文德斯在其作品中甚少塑造和谐完美的家庭关系/婚姻关系/男女关系。如《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爱丽丝的妈妈寻找电影之外的男友;《公路之王》中,罗伯与父亲的对峙;《美国朋友》中,乔纳森在实质意义上抛弃了妻子儿女。在《德州巴黎》中,崔维斯与妻子珍发生了矛盾,通过崔维斯在“魔镜”前的讲述,我们发现矛盾曾是如此得强烈。这种强戏剧性冲突在片中完全通过语言消解掉,但其效果比直接赤裸地展现更加震撼人心。
两人分离的原因在于,崔维斯病态的嫉妒,这种嫉妒根植于角色性格中的缺陷——缺少安全感。在色情窥视房里,崔维斯背对“魔镜”,向珍吐露内心。随后,珍以同样的姿势背对“魔镜”,吐露着她的内心。两人在此时达成和解,但崔维斯只是让珍与亨特团聚,而自己却独身离去,弃绝了她渴望的珍的爱情。文德斯在解释这样安排时说道:“在我看来,崔维斯在这个层面上对珍与亨特抱有基本的责任,那就是,他们对彼此的需要,超过他渴望拥有家庭的程度。他最大的责任是,释放珍,让她自由,使她更接受孩子——他是唯一能'拯救’她的人。我想,假如他们可以团圆,重新建立家庭,那会是我们说过的最大谎言。”
在《爱丽丝城市漫游记》中,主角温特的孤独来自于身份认同的缺失,其孤独是个体性的。而到了《德州巴黎》,主角崔维斯的孤独来自与最爱之人的关系,其孤独是双向性的。爱中的孤独,是最深刻的孤独、最刻苦铭心的孤独,而这也让崔维斯,成为文德斯塑造的众多孤独主人公中的孤独之王。
这种孤独从哪里来,怎样消解,很难有真正的答案。在《德州巴黎》中,文德斯暗示我们其中一个原因或许是遗传。《公路之王》中,罗伯总是给妻子打电话,他未能和女人成功地生活在一起。他来到报社埋怨父亲对母亲的态度,并最终打出一张报纸,上面写道“如何尊重妇女”。到了《德州巴黎》,崔维斯为儿子亨特讲述父亲对母亲的一则往事,父亲总说母亲出生在巴黎,然后再说德州的巴黎,最后父亲真的相信母亲出生在巴黎,崔维斯说:“他看到的不是母亲,看到的是他的想法”。父亲对母亲的病态认识,转移到崔维斯身上。崔维斯怀疑珍与其他男人鬼混,充满妒意,他看珍,同样是看到的他的想法——嫉妒。无论将这种认识归罪于遗传,还是归罪于自大,或是归罪于怯弱,都无法准备表述情感部分最隐秘的真实。
《德州巴黎》中绝妙的一笔便是对娜塔莎·金斯基饰演的珍的处理。在开场时,沃特拿到崔维斯的手袋,打开后看到崔维斯一家的合影,可以隐约看到珍的头像。至中段,沃特为崔维斯放超8厘米录像,超8质感的镜头下掠过几次珍的身影(这次放映扭转了父子关系),至结尾处,崔维斯进入色情窥视房,被赶走,穿着红色毛衣的珍,回眸眼望,才见真容。影片就这样缓慢铺垫着娜塔莎·金斯基惊艳的一刻。最后,在色情窥视房,崔维斯说出内心的声音,却犹如告解。窥视房在此时也变成“修女房”,而珍也成为“圣母玛利亚”,听着男人的倾诉,安慰着孤独之王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