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作者处女作印了近7万册,是这个选题好还是我老板厉害?
文/信宁宁 乐府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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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君按:这是一部闪耀着女性力量的作品。乐府文化的老板涂涂签下它时,做好了只能印几千本的心理准备。但最后,这本书加印到了6.8万册,并多次登上各种好书榜。
《秋园》出版一年多了,受到了很多读者的好评。某天,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突然在微信上发来《秋园》的照片,告诉我她看了这本书,非常感动。去年年末,《秋园》荣获豆瓣读书2020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第2名,并先后入选了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文学报年度好书、新浪年度好书……这些都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编辑期间,我完全没想到一个默默无闻的80岁老人写下的关于母亲、家人、乡亲的往事,会引起如此广泛的共鸣。
杨本芬/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6月出版
厨房里的写作
《秋园》是一本小小的书,如同它的主人公秋园一样,小小的个头、柔弱的外表之下却蕴藏着丰富的内涵和动人的力量。时代苦难、无常命运、人性百态、乡间生死、母女情深……
不同读者从中读到了不同的内涵。有人说它是女性版的《活着》,有人说它是母女版的《平如美棠》,更多的人说《秋园》让她们想起了自己的姥姥、奶奶、妈妈、姑姑……那么,它究竟有什么打动人心的魅力呢?
这得从《秋园》的诞生说起。作者杨本芬奶奶1940年出生于湖南湘阴,17岁那年考入湘阴工业学校,读到最后一学期时,学校突然停办。她又辗转进入江西共大分校,可未及毕业又被下放到江西农村。在那里,杨奶奶匆匆与一位相识不久的男子结婚,此后数十年里为生计奔忙,相夫教子,养大了三个儿女。退休后,她依然没闲着,要帮儿女照料孙子孙女,要精心照护身体不佳的老伴,要为全家人做饭……
《秋园》作者杨本芬
看上去,杨奶奶的日常生活与文学毫无瓜葛。然而,60多岁的她却趁着做饭的空当开始了写作。这是为什么呢?答案就在本书的序言里。那一年,杨奶奶的母亲——本书主人公秋园——去世了,杨奶奶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她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怀着留住妈妈和往事的执念,杨奶奶坐在厨房的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开始书写妈妈和家乡的故事:“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在写完这本书之前,我总觉得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是来不及了。”
一个平凡而高贵的女人
2009年,《秋园》曾以“妈妈的回忆录”为题在天涯社区连载过。读过的网友纷纷给杨奶奶留言,讲述自己亲友的故事,或是诉说祖辈的遭遇,还有网友建议杨奶奶把这些故事出成书。杨奶奶的女儿章红老师恰好在出版社工作,工作之余也给一些同行推荐了这部书稿。有人看了以后表示很喜欢,但又觉得杨奶奶是个素人作者,毫无名气,万一书出来后卖不掉怎么办?也有人担心那些平凡如草芥的小人物无法引起读者的共鸣。
辗转了几年,这部书稿并未找到合适的出版机构。直到2019年,章红老师的朋友虫虫将书稿推荐给了我们的主编涂涂。涂涂拿到稿子,只读了一章就决定要出版它,迅速和杨奶奶签订了合同。签约时,涂涂甚至有点担心被同事们批评,说他又签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陌生作者,他也担心没有编辑会对这样的题材感兴趣。
不过,涂涂最终义无反顾地签下了这本书,做好了只能印几千本的心理准备。他后来告诉我们,这本书真正吸引他的是语言。他非常确信,利用做饭闲暇写出了一本书的杨奶奶,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因为她用写作直面了自己的人生,直面了家国的历史,直面了命运的无解。
有一天,我在选题库里偶然发现了这个稿子,出于好奇打开来看,结果一口气读完了它。秋园的命运深深地震撼了我。12岁,她失去了父亲和两个嫂嫂;结婚后,她生下五个孩子,只活下来三个;46岁,她埋葬了第一个丈夫;56岁,她又送走第二任丈夫。她经历的丧亲之痛、人生之苦,丝毫也不亚于《活着》的主人公福贵,但她却像坚韧的大树一样,把整个家庭支撑了起来。89岁那年,秋园去世了,她的口袋里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1932年,从洛阳到南京;1937年,从汉口到湘阴;1960年,从湖南到湖北;1980年,从湖北回湖南;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秋园原型梁秋芳
秋园是一个平凡却又高贵的女人,一个承受了命运又扛起了世界的勇者。希望读者能记得这个美好而高贵的名字,也能记住这本书。《秋园》是回忆,是和解,是历史的记录,是女性的倾诉,但它首先是写作,是一个有着足够天才的作家,以生命为积累,在70岁开始动笔,到80岁才得以出版的处女作。
乡村·母亲·秋园
关于书名,我们有过几番讨论。
最初,书稿的名字叫“乡间生死”,因为杨奶奶描写了身边许多普通乡民的生生死死。后来,杨奶奶的女儿章红老师又提出一个名字,叫“关于我母亲的一切”,因为这是一个女儿记录自己母亲的一生。大家各有偏好,各抒己见,一时半会儿拿不定主意。
作者杨本芬与妈妈梁秋芳
有一天,涂涂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段话,一下子说服了我们,书名因此一锤定音,就叫“秋园”。这里分享他的原话:“每一代人都既是历史的参与者,也是历史的承受者。齐邦媛和她的父辈,当然承受了历史和命运,但比起大多数人,他们还算是有能力去参与历史的。这样的记录当然珍贵,但每个时代,我们得到的其实都是这样的记录,她们重要,但又不够。反倒是那些碎片一般的历史的承受者、那些普通人,如果他们的声音能留下一点点,就会特别动人。”
书名确定后,这本书的定位也变得更加清晰,它讲的是一个普通中国女性一生的故事:1914年,世上有了“秋园”这个人。1918年,汉语有了“她”这个字。秋园,她来过,挣扎过,绝望过,幸福过。今天,她80岁的女儿,把普普通通的她,讲给世界听。
作者杨本芬与妈妈梁秋芳
我将封面文案发给设计师唐旭后,他在某天早上发来了《秋园》的封面——红色背景上是两个大大的字“秋园”。这个封面让我眼前一亮,作者和同事们也都很喜欢,于是它顺利地全票通过,后续便是细节的推敲和修改。
唐旭的设计构想是,“秋园”二字由两种颜色叠加在一起,表现出一种不可控感,暗示着很多时候主人公都是被命运裹挟,不由自主;背景是白色树林的剪影,做成一种沙粒的效果,似乎很容易被吹散,强化了渺小个人与无常命运的对比;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秋园”这两个黑黑的大字又凸显出人的坚韧、庄严、顽强。
闪耀的女性力量
在我看来,《秋园》最大的意义在于,它指出了一条女性获得独立与尊严的途径——求知与写作。
母亲秋园也好,女儿之骅也好,总是想上学而不得。秋园对丈夫的唯一要求是让她上几天学,之骅的求学之路一波三折,但她们都不肯放弃一点一滴求知的机会。为何如此求知若渴?也许是一种本能的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见识更广阔世界的愿望。母女俩都不由自主被命运逼迫前行,无法摆脱为人妻母的责任,各自经历着天灾人祸并维护着内心的良善体面。同时,她们也在竭力超越内外局限,千方百计地拓展自己的精神世界。
在书里,之骅老对孩子们说,她这辈子就是没有念够书,这也正是杨奶奶本人最大的遗憾。所幸杨奶奶的三个孩子都上了大学,尤其是小女儿章红,从南京大学毕业后成了一位儿童文学作家,可以说是实现了杨奶奶的夙愿。而章红的女儿生于1994年,毕业于南京最好的中学之一,目前在美国做软件工程师。《秋园》出版后,《人物》杂志的记者林松果写了一篇文章,叫《外婆在厨房写作》,有段话令我印象深刻:“如果把时间拉得再长一些,从秋园算起,到秋园的孙辈,这个家族已经有四代女性。她们活出的一百年,是女性逐渐获得解放、走向自由与更广阔世界的私人史。但又不只与时代背景相关,每一代女性获得的机会,都凭借上一代女性用尽全力的托举。”
在厨房里写作的杨奶奶,不由让人想起趁着孩子午睡在厨房里写作的艾丽丝·门罗,据说她一直写短篇小说,是因为担心自己被各种事务打断而来不及写到结尾。再远一点,简·奥斯丁没有自己的书房,常常在客厅里偷偷写作,碰到有客人来访,就把刺绣盖在稿纸上遮掩,免得引发猜测或质疑。然而,哪怕缺乏良好的环境,哪怕要承受巨大的压力,一代代女性依旧勇敢地投身于写作,借由文字讲述她们的此时此地此身、所见所闻所感。无论是像门罗那样的著名作家,还是像杨奶奶这样的素人作者,她们都可以借助写作进行反抗和救赎。《秋园》就是这样一部闪耀着女性力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