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之风乡土散文《交公粮》

我是位老七零后,经历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生活。尤其是麦收结束后,潜意识里总会想起儿时的“交公粮”,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

“交公粮”是计划经济体制下了一种特殊形式,现在的我在想,它应该是社会主义共同富裕的一种客观反映。“交公粮”顾名思义,就是农民将自己劳动得来的粮食交给国家,由国家再分配到全国各个大小城市里,供给城里人。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生产队集体交公粮。分了地实行包产到户后,一家一户还得交公粮。“交公粮”是国策,国策代表国家意志,任何人不得违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麦收完毕,秋庄稼长不到几寸,生产队里开始在大喇叭上反复吆喝,各家各户做好准备,要交公粮了。三叔是大队干部,干什么事情爱积极,一天到晚在大喇叭上扯着嗓子吆喝。谁家要是交公粮慢了,他马上会在大喇叭上点名,让人难堪。为了工作好做,三叔总是让家族里的人带头,所以有时候家族里个别亲属很反感。旁院一个堂哥因为外出,交公粮慢了点,三叔上门催要,堂哥很恼火,三叔倚老卖老发脾气,差一点让派出所来抓人。那个时候,交公粮是一件大事,绝对马虎不得。

“交公粮”拔高一点说那叫交售爱国粮。有一个电影插曲叫做《扬鞭催马运粮忙》,讲的就是生产队里交售爱国粮时农民欢天喜地的情景,那是艺术表现。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个别农户觉悟还没达到一定高度,对于“交公粮”还是有点抵触情绪的。大部分农户对于交售公粮,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大家都明白,土地是国家的,种国家的地,交粮食理所当然,更是天经地义。在过去交给地主租子,那是交给个人,自己受剥削。现在交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这是爱国,境界当然不一样。交得多了政府还会颁发奖状,光荣得很。

解放后,农民种什么交什么,养什么交什么。生产队的时候,我家喂的有膘猪,到了年终要交到公社去,获得一笔在当时不菲的奖励。后来主要是交小麦,一直持续到国家取消“皇粮国税”。每年一个家庭交多少,村里干部在前一年产量基础上,根据年景情况确定上交数量。一般按人口计算,会写在公开的展板上,让大家心里明白。有一次,村干部为了政绩,夸大收成,将总产量提高了。老百姓不愿意,有几个直言仗义的找到村干部理论。在极力争取下,村干部理屈,感到愧对乡亲,最后乖乖服从大家的意见。

每年到了交公粮的日子,村干部的嗓子成了噪音,总是把不交公粮的后果说得很严重,大喇叭喊得人们心里鹤唳风声的。为了赶先进,村干部总是把每户一大早都喊起来,其实没有必要。到了公社后来叫乡政府,还得排队,占用大量时间,耽误不少农活,不如错峰“交公粮”。因为三叔的关系,父亲交公粮很积极。父亲说,咱家不能落后,落后了你三叔脸上挂不住。

交公粮时大多是伏里天,天热不用多说。一大早,父亲就把应该交的小麦,估摸好重量,拉到场地里,晒到晌午。一上午父亲还安排我用木锨翻几遍,确保晒得全面。粮管所检查很严格,为了能一次过关,正午时,父亲在场地里趁风把晒得热烫的麦子扬一下,除去秕子和尘土,目的是确保小麦干净。

“交公粮”一般都是交到乡政府粮管所。为了赶上粮管所下午上班时间,父亲和我赶紧把小麦装袋。扎紧袋口,把粮袋子装上车子,用绳子捆结实。父亲动过手术,身体不好。当时我才十几岁,就担起了重任。每年交公粮,几乎都是我和父亲去。父亲驾着车子,我用一条绳子拴在车把上,走在前面,给父亲出把力。我一直担心父亲的力气,为了让父亲少掏些力气,我总是把绳子拉得直直的。从家到乡政府大概有七八里路,因为是土路,车子在坎坎坷坷中颠簸前行。好在走了五六里路,会走上周淮公路。这是一段柏油路,走起路来轻松许多,还可以欣赏过往的各式各样的车辆。

到了乡粮管所,这里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太阳地里,穿着简单的男女老少在那里等待。热得受不了,就躲到车子下面的阴地里。父亲怕热着我,一直提醒我喝家里带来的水。他还会很大方地给我买块冰糕,能吃块冰糕,其实是父亲对我的奖励,这让我很是激动和骄傲。在车子下面不能久待,因为前面的车子在移向检验口。稍加休息,还要不住关注前面的队伍动态,一有空隙得赶紧移动车子。否则就被插队的填补上,交粮时最讨厌的就是插队的。碰上插队的,大家都要围上去理论,因为大家都急着交公粮,家里还有好多农活急着去处理。

交粮户眼里,粮管所验级员绝对是大爷。每个交粮户对他们都毕恭毕敬,陪着笑脸,语气温和有加。唯恐一句话得罪他们,遭来严重的后果。个别精明的交粮户会私下给他们些好处,在当时无非就是塞给他们健力宝饮料,香烟之类的更不用说了。后来粮管所领导大概是发现了验级员的灰色收入,严厉处理了验级员。新的验级员一开始不敢明目张胆,没有不吃腥的猫,据说后来都转入地下了。为了验个好点的级别,头天晚上,交粮户会组团托熟人打通关系。后来,粮管所的领导突然袭击,不断更换验级员。每天的验级员甚至抓阄上岗,大大增加了交粮户的公关难度。

交粮户最烦的是验级员用一个锥子,随意捅破交粮户的袋子,根据流出的粮食判断级别。那个锥子是特制的,尖尖的,但是空心,一尺多长,绝对可以当做短剑防身用。验级员似乎“独具慧眼”,专挑交粮户担心会流出不好粮食的地方捅。流出的粮食如果质量不错,验个好等级,交粮户当然很骄傲,但也很有“大难不死”的庆幸。否则就倒霉了,评个低级。有的粮食不够干燥,要在现场找块场地晒上几个小时后再验。有的干脆不要,交粮户要把粮食拉回家,第二天换了好的粮食再来。

那时候,我四叔在乡收购站工作,曾被抽去当验级员。到了交公粮的时候,我们队里的级别当然验得不错。现在看来,我四叔也许有点徇私情,但是我们队里人都很感激他。他成了队里的大恩人,每次回村里,村干部都对他刮目相看,对他请吃不说,还经常派人给他家干活。因为四叔的关系,四婶在村里很有地位,大概是夫贵妻荣,四婶也赢得了意想不到的地位,以致于我其他的大娘婶子很有点心里不平衡。

如果天气给力,交公粮可以顺顺当当完事。但是也有很不顺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和我到周口东大仓交公粮。那天一大早,父亲就把我喊起来,我们从穴子里把麦子装袋子里,拉到场地里。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麦子晒得烫手。为了尽早赶到东大仓,父亲和我趁着热劲儿把麦子装袋,堆到车子上。路子不好走,中间还要爬上高高的颍河大堤,单靠人力很是困难。我们套了家里的驴子,驴子的加入显然让我们轻松了许多。我当然更是轻松,走上柏油路,父亲甚至还让我坐在车子上。那天,父亲还特意给驴子喂了玉米大料,目的是让驴子有劲头。

一路上无话,大概我没出力气,感觉我们很快到了东大仓。各地来交公粮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架子车,车子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装满小麦的袋子。天气很热,大家戴着草帽和太阳帽,脖子里围着毛巾,躲在车子下面乘凉。大概是高一级的验级员,他们一脸威严,很是挑剔,根本不理解种粮农民的苦衷。因为买卖心思不同,交粮农户和验级员在现场经常发生争吵。双方各说各的理,都很有点“义正词严”的味儿,争执不下,有的甚至要动武。交粮户因为利益一致,会抱团站在一起,群起围攻验级员,以致于派出所警察赶来,劝阻无效后只得鸣枪警告,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情。

由于交粮的太多,交通严重堵塞。这还不算,到了傍晚,乌云密布,很快电闪雷鸣,一场大雨酝酿形成。东大仓的领导们意识到问题严重,赶紧组织人员用帆布遮盖交粮户的车子,引导交粮户转移到粮仓大棚里。不一会儿大雨来到,灼烫的地面似乎在冒烟,雨雾很快笼罩了车子,地面上的水到处流淌。又刮起了大风,气温很快降了下来,工作人员冒着风雨忙着为交粮户遮盖没有盖好的车子。不过,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渐渐黑了下来,雨也渐渐小了。东大仓继续验收公粮,交粮户又恢复到以前模样。

因为人多,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我们才交上粮食。因为准备充分,级别验得还不错。过完秤,父亲拉着我推着车子,前往储存粮食的仓库。仓库空间很大,已经亮起了灯光。交粮户需要把满袋子的小麦扛到粮仓里的顶端,为了上下方便,在小麦堆上仓库人员放的有不到二尺宽的长木板,下面是麦子,走到上面软软的。父亲动过手术,这样的体力活是绝对不能干的。当时我才上初中,劲头还是有的。一化肥袋子小麦我可以扛在肩上,沿着长长的木板,摇摇晃晃走到麦堆顶端。沿木板考验人的稳定性,一脚蹬空那就麻烦了。扛着麦袋子沿木板让我刻骨铭心,所以至今还记得。

把一车粮袋卸到仓库以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虽然很累,但是毕竟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倒感觉很轻松似的。出了仓库大门,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东大仓不让驴子进仓库区,在仓库门口,驴子被送到亲戚家看管。交罢公粮我和父亲出了市区,赶紧到亲戚家牵驴子。天太晚了,驴子大概饿得慌,见了我们直叫唤。套上驴子,我们急急忙忙往家赶,下过雨的路满是泥泞。好在驴子也急着回家,拼命拉着车子在乡间小道上飞奔。四周黑洞洞的,行道树大多是杨树,影子很高大,黑黢黢的,一有风,叶子哗哗作响,民间叫“鬼拍手”,让人生畏。雨后的夏夜已有些凉意,田野里到处是虫鸣,因为下过雨,沟渠里的蛙声此起彼伏。远处的村庄偶尔有一两处灯火,几声狗叫,也有晕鸡来一嗓子。看不清路,凭着直觉和灯火的引领,我们紧赶慢赶到了家。村里人大多已经入睡,因为没吃晚饭,在家里等了好久的母亲给我和父亲下了面条。母亲还特意浇了点香油,此时我和父亲才感到饿意。吃饭前,父亲还不忘赶紧给驴子拌满一槽草料,驴子显然饿得很,草料刚倒上就开始大口有滋有味咀嚼起来。

几十年过去了,“交公粮”这些事情,还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现在早已经不交公粮了,但是对我来讲,那一段历史在童年的年轮上刻下了深痕,是很难忘记的。对当时的我来说,那似乎是一场苦难,使我过早地感到:做农民真难。

现在回望那段经历,再反观现在的生存状态,让人感慨万千。应该说,正是那段经历让我懂得了一定要珍惜今天的生活。那段经历砥砺了我吃苦耐劳的品性,有了这样的品性,人生路上再经历的所谓苦难也就显得很是坦然了。

——2021年9月12日星期日上午

晨之风简介:

         李涛,笔名晨之风,高中高级语文教师,新闻学和教育学在职研究生学历。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文明教师;周口市文史研究员、特约评论员;淮阳县政协第十二届常务委员;淮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淮阳县诗词学会副会长;淮阳县“十大杰出青年”。曾主编《晨风》《百年淮中》《羲陵文苑》等校报,以宣传家乡地方文化为己任,编辑文字500多万字,义务辅导羲陵文学社10年。工作之余潜心作文教学研究,多篇论文在知名报纸发表。文学笔耕不辍,在各级报刊杂志发表乡土类散文和文化类散文作品300多篇,作品曾被《人民日报》《读者》《散文百家》《华夏散文》《旅游散文》《美文》《天涯》等文学杂志刊登。其事迹入编《河南人物志》,被《检察日报》“人物声音”专题报道。出版有散文集《从小村上路》《情漫陈州》《我在旅途读风景》《回望那片故土》。曾参编《细说龙湖》《寻访七台八景》《古今廉政故事》等文化书籍。创作有《梦里荷乡》《小苹果之大淮阳》《二月会来到了》等歌曲歌词,编剧参与拍摄了《幸福花儿开》《家的感觉》《回家吧,幸福》等微电影。2015年8月参与采访报道“出彩淮阳人”,独立撰稿30多篇人物报道,合计10万多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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