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路无迹 :献给所有贫寒的母亲和儿子
霜路无迹
——献给所有贫寒的母亲和儿子
清寂的寒夜,遽然听到几声久违的雁啼。凄凉,孤独,空落,震得我不禁心怀颤懔。默念着“白雁已衔霜信过,青林闲送雨声来”的残句,许多与霜有关的往事,顿时浮涌胸中脑际。而最真切赫然的,是那条灰蒙蒙、白茫茫的小路:像一首无韵的诗,又像一幅恬淡的画。
那是我家通往镇上的路,也是我幼年时,到镇上中学读书的必经之路。崎岖,坎坷。遥遥迢迢十余里长,如蛇一般,逶迤蜿蜒于芊芊莽莽的草丛刺棵间。从村里到学校,又从学校到村里,我在那路上,往返了整整两度寒暑。时迁日逝,其间的记忆和感触,大都湮没在岁月的积尘中了。却唯独,那遍地银霜的情形,还铭烙般留存于记忆里。
那时候,生活贫窘,家境拮据,常常是衣食难周。深秋的夜里,一听到那苍茫的雁唳,母亲的脸上,就会像那季节灰蒙蒙的天空一样,浮掠过丝缕愁云。草木摇落露为霜。秋叶窸窣一落,寒雁嘎咕一叫,“霜降”也就随之而来了。
“棉衣没缝,棉鞋没绱,娃儿们可咋过冬呢?”母亲焦苦的声音里,满是怜爱和歉疚。
接下来的寒夜,母亲便会就着油灯的昏黄光影,急急忙忙地飞针走线。少年的睡梦,总是那样酣沉,甜暖。有时我一觉醒来,仍能见到母亲的面容和侧影。投映在土墙上,屋顶上,满是疲惫倦怠。而天明时,睁开惺忪的睡眼,床边或枕上,往往就已堆放着叠好的棉衣布鞋了。
其时,母亲已在厨房里忙碌着了。炊具叮当,像一曲古古的谣歌,甜蜜而温馨。踏霜而行的早晨,母亲总是鸡叫头遍,就开始灶火炊饭。到鸡叫二遍时,天刚微微发亮,母亲和我,已摸索着出了家门。村外那空寂无人的土路上,便会响起我们“扑哧扑哧”的脚步声,在秋日旷阔的野地里,显得格外匆疾,寥落。
透过岁月樊篱或疏或密的孔隙,十余年前散落于小路两旁的斑斑霜迹,至今仍历历在目。黎明时分,气温降至冰点。草木上的点点夜露,便凝聚为白色的霜粒,如盐一般,铺敷在枯疏的草叶间,缀饰在嶙峋的树枝上,晶莹,脆亮。或者披覆着,散漫着,蒙昽在熹微的天光里,像一袭袭薄薄的纱巾,将那路,那景致,衬映得微凉而柔润。
其间,还要经过一座长长的青石板桥。凛冽的寒霜,早在桥面上,落降出匀匀的一层,微微地闪着寒光。偶有雀鸟一二,将竹叶形的爪痕,极清晰地印布霜上。那一个个象形的“个”字,活写出了若干野趣,煞是好看。雀鸟许是冻呆了罢,人已走得很近很近,才猛醒般硬着翅膀,扑棱着飞起。却又丢下几句凄清寥落的啼鸣,在同样凄清寥落的天地间——此时想来,那景致里,是颇有些“人迹板桥霜”的意韵。
经了我多次竭力的劝阻,母亲才犹犹豫豫地,在村口止住脚步。我继续踏霜前行。迎着芒刺般冷凝的空气,仿佛正吞吐着那些苦寒的日子。心底也恍若被霜雪轻抚过,擦拭过,异常润泽,明净。
霜重的早晨,往往并没有雾。天空便显得格外素静,高远。七星低垂,是北斗;灿灿熠熠的,格外亮丽。银白一抹,是弦月;纤纤瘦瘦的,若贫妇一般——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愁郁萦怀,那单薄憔悴的影子,仿佛风都能够轻轻吹走,老是让人担心,它能否走完那严霜的途程。
上了一级高阶,回头望去,母亲仍站在那寒霜斑驳的桥头。默默悚悚的暗影,给人感觉,恰如一尊历尽沧桑的雕塑。那满含期待的双眼,正凝望着我走向那通往镇上,也通往希望的小路。熹微的晨光中,母亲头上发丛间,也似有隐约的霜粒。被偶尔的寒风掀拂,白中泛青,青中泛白;像极了利刀的锋刃,自然有着某种逼人的硬度。在我心底,却荡漾出些许微凉的暖意,裹拂着我的身子,也裹拂着我的意念。
我走得更快更暖了。脚步也越发轻盈,端稳。虽然踩在纷披路旁的衰草上,略有些打滑;而且走不多远,霜露就会濡湿布鞋和裤管。但我心里,丝毫没有“鸡声茅店月”那般的凄迷离情,和怅惘感怀。因为,我不是漂泊的游子,或孤独的浪人。我是承负着母亲的关爱、温情和期冀,走在一条充满希望的路上。
走过滑溜的霜桥,又走过寒粒闪烁的小路;走过秋冬,又走过春夏——我终于走出村子,走向了梦幻般的远方。由小镇而县城,由县城而省城。我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了。村人都无比羡慕地对母亲说:“娃念大学了,以后就是挣工资的人了。这下,你就等着享福啰!”母亲却说:“哪儿敢呢,只指望着他能有个自己的好前程。”说时,母亲满脸欣慰的笑,灿烂而明媚;好像霜天之后,遇着了晴好的太阳。
大学时的第一个寒假,回到家里,听着母亲平静而骄傲的叙述,望着那覆满银霜的小路,我心里,也颇有些踌躇和自得。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母亲那原本乌黑发亮的青丝里,不知何时,也稀疏着点点微霜了。
秋依旧一年年地秋着。霜也依旧一年年地降着。我大学毕业了,工作了,行程也愈去愈远。故乡和母亲,便渐渐地缥缈,远成了梦中的幻影。虽然一直不懈地奔波着,忙碌着,尽心尽力地吞忍着远游的萧索和艰辛,却总是所求多多,所得少少。
偶尔回家,见到母亲,已越发地苍然老迈:身子佝偻了许多,行动也迟缓了许多;脸额间,皱纹多了,斑痕也密了;发丛间,那点点的微霜,早已成了一绺绺的银白,凛凛皑皑的,刺得我眼睛直红,直痛。
母亲一生清苦,只寄厚望于我。连村人都说,母亲早该“享福”了。我却至今没能让母亲,享受到哪怕一点点所谓的福分。母亲似乎并不在意,我却是每念及此,都忍不住眼涩鼻酸,喉哽如堵。心怀里,也满是“难报春晖”的凄怆,和慨然。
刚刚过去的这个农历九月,秋雁南飞,白露为霜的日子,是母亲的五十大寿。家中诸妹来信,让我回家。说母亲一生操劳,很少“做生”(过生日),这回一定要阖家团聚,热闹热闹。词极殷殷,意尽切切。我也早有此心,无奈囿于工作,也困于路途和交通,竟只能聊寄薄礼,修书一封,遥致祝福。
那个寒意凛冽的夜晚,我独在寓所的天井里茫然徘徊。望着头顶那一弯纤瘦的弦月,想起“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和“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憾,苍凉落寞的心怀,仿佛正被深秋的厉风吹刮着,惨恻恻地生痛。
夜深了,人静了,昏胀的脑子里,渐渐涌流出如下诗句:
……母亲,这些年来
我一直怀揣着你的爱和期冀
努力读书。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
然后工作。谦卑地奉献自己
满心希望,能用自己的汗滴和劳动
给你带来,晚年的温馨和慰藉
可是母亲!我没想到生活如此冷酷,严峻
它将我卑微的梦想,掠夺尽净
又使我陷入极端的疲惫和贫困
在你生日,也不能送件无愧的礼物
给你。甚至不能穿越有限的时空
到你身边,欢乐你的孤寂和冷清……
那个夜晚,踏着遍地银霜,我不知道母亲的生日,是热闹还是冷寂,是欣慰还是落寞。但我知道,自己心里,已满是凄神彻骨的懔懔怀霜之感——哪怕只是为着母亲,我也还不能停下那越发沉重的脚步,也还不能放弃那布满严霜的漫漫途程。
而且我知道,无论何时,也无论何地,那路上,都会有母亲殷切期盼的双眼,和“白发望霜天”的憔悴身影……
1996.11.29 苦茶居
(选自《大地温暖——谢云散文精选集》,沈阳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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