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余薇野
·故人旧事2020·八八特稿·
编者语:8月8日是中国的“父亲节”,特发表这篇重庆著名诗人余薇野先生的儿子回忆父亲的文章,向天下的父亲致以晚辈的敬意!
回忆父亲余薇野
作者:董 翼
余薇野(1924-2019)
前不久,接到重庆市文学院给我的一个电话,问我有没有父亲生前的手稿,我说目前没有,过去也没想过这个事情,但我答应回家找找,也许能够找到。
于是第二天我就回到父母生前家中,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寻起来。找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竟然没发现家父的诗歌手稿,却发现了母亲在70多岁时写的一些诗稿和日记以及发表在《重庆晚报》《重庆商报》上的几十首诗歌,令我喜出望外。
同时也找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而越是找不着家父生前手稿,就越是想念父亲,越是想起他几十年的文学生涯,他收获的忠贞不渝的爱情。他那伴随一生的乐天性格,出众的口才和惊人的记忆力,终身学习和写作的执着精神,让我陷入久远而亲切的回忆之中。
父亲本名董维汉,笔名余薇野,用得较少笔名有何小容。祖籍四川渠县。1942年毕业于金陵大学附属高中,1952年在重庆市文联《群众文艺》担任诗歌编辑,1956年在重庆作协《红岩》杂志担任诗歌编辑。1958年被错划右派,下放长寿湖渔场劳动改造,于1981年改正后回重庆市文联工作。解放前即发表作品,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后,主要作品有诗集《辣椒集》《阿Q献给吴妈的情诗》,此外散文诗、絮语集、随笔和评论散见于各报刊杂志。他是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2019年7月8日在重庆无疾而终,享年95岁。
父亲有以下几点令我无比欣慰、终身难忘并为之赞叹。
一、家父有上帝赐给的忠贞不渝、多才多艺的妻子。
就他和妻子肖莲蓉一生关系来说,用“恩爱如初、坚如磐石”来评价一点也不夸张。
余薇野和夫人肖莲蓉晚年合影
他们经著名诗人高缨介绍,于1954年结婚。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于1958年、妻子于1957年双双被划为右派,一起下放长寿湖渔场劳动,等于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甚至不如最底层。在那漫长而艰辛的岁月里,他们靠着往来通信,彼此精神抚慰和鼓励,相濡以沫。妻子肖莲蓉于1960年“摘帽”调到南岸窍角沱小学校后,一边教书,一边抚养两个儿子(大儿子1966年9月16日在长江游泳淹死),省吃俭用,艰难度日;同时给他寄钱、寄粮票、寄春夏秋冬衣裤,提供源源不断的后勤支援。
每次去长寿湖看他,知道他天天干重活,妻子都要给他带去饼子、饼干、红苕糖。有一次给他带去了葡萄糖液,3斤重,他竟然一晚上就喝光了。如果没有妻子的爱、妻子的关怀体贴照顾,他根本不可能在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中撑下来。
所以,父亲怀着无比的真诚和激情,把这首诗献给爱妻:
两人相对,
看见了黑发,
看见了灰发,
看见了亮晶晶的白发。
两人相对,
看见了微笑、泪水,
和交融的沉默。
两人相对,
说了许多苦话,
说了许多甜话,
和许多飞来飞去的梦话。
两人相对,
忆起春色,
忆起风雪,
忆起艰难的跋涉。
两人相对,
两人相依,
两手相握,
一瞬间便是永恒。
在作为儿子的我看来,父亲对妻子堪称:炽爱+赞美;妻子对丈夫堪称:深爱+崇拜。他们的爱情几乎家喻户晓,远近传为美谈。
二、父亲天性耿直开朗乐观。
跟父母亲生活几十年,我几乎没发现父亲有唉声叹气情绪低落的时候,更无忧郁一说。即使在长寿湖劳动改造的苦逼二十多年,虽然肯定不可能天天有说有笑,但也绝不会经常哭丧着脸。请看他在繁重劳动境况下写的一首诗:
我挑着粪桶在田埂上行走,
真想哼起小曲,
一阵春风拂面,
像妻子在亲吻我的额发。
请问,这是一个多愁善感、忧心忡忡、长吁短叹的人所能写出来的诗吗?分明是一个性格乐天开朗、情感丰富迸发的青春诗人的内心咏叹!这首诗很快发表在长寿湖渔场自办刊物上,当时好评如潮,文革时期却遭到猛烈尖锐批判,说是宣扬资产阶级情调,原来收藏有这份刊物的人们也纷纷付之一炬。
还有,父亲曾在南岸窍角沱小学操场上跟一群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那天长寿湖举行赛诗会,场长罗广斌召集开会说:“刚刚接到上级通知,我们要开一场歌颂大跃进的赛诗会,你们从前都是写诗的,看哪个写得多、写得好,我发包谷馒头奖励。”在场的一听就兴奋了,个个像打了鸡血,亢奋不已。好久没有写诗了,更何况还有包谷馒头奖励,个个挽起袖子,展纸提笔。
此时此刻,我胸中诗泉喷涌,最先写好一首并开口朗诵,罗广斌带头击掌叫好!跟着,诗友们陆陆续续都来朗诵自己即兴创作的诗,于是掌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最后,罗广斌总结:“今天大家革命热情饱满,每个人都写了诗,一会儿把各人写的诗都贴在黑板报上。余薇野诗作最多,共达五首,荣获冠军奖励包谷两根馒头三个。”
晚饭时,我领到馒头,不禁想起远在重庆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随口而出:“莲蓉,你们要是能来分享这馒头,那该多好啊!”正当我情意绵绵之时,手上的一个馒头被抢了,扭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平时关系很好的同事。
他凑拢我耳朵说:“你那五首诗,有两首都是昨天就写的,压你席子下面,并且你五首诗还没得我两首诗长。”
我哈哈大笑,反唇相讥:“你老兄是抒情诗人,情感丰富,一首诗好久都无法分娩。不像我,一说馒头,口水就流。只顾写五言七言的打油诗,一会儿就是一首。”
趁“抒情诗人”分了神,我一把夺过馒头,掰了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放在他手中说:“还是吃了馒头再抒情吧!”哈哈哈。
著名女诗人王尔碑曾经这样回忆:
“最记得那一年的乐山诗会,在一次诗歌朗诵晚会上,余薇野出场了,穿一身蓝布衣服,笑眯眯的,像个乡巴老头。可他一开始朗诵(地道重庆话),就语惊四座,引起一片笑声和掌声。大厅里人山人海,全被他的幽默、风趣迷住了,沸腾了,一再欢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一连朗诵了《乐此不疲》《懒和尚》《孔雀》和《抬轿的和坐轿的》……人们越听越想听,几乎收不了场,老头也激动得脸红筋胀。他乐,众人更乐,不断地出现掌声和笑声的高潮。”
像这样数不胜数的事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家父的整个人生禀赋着开朗乐天的人生态度?并且跳动着幽默风趣的生活原生态韵味!
而且我知道,家父开朗乐天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后天靠学习和实践来获得的。当然,后天内外环境的变迁和变化也起着复杂的化学作用,但这肯定不是内动力。比如:不少人都存在失眠,我就长期失眠;但家父从来不失眠,从来都是倒床即睡,鼾声连天,一睡天亮。吃东西也是这样,我从没听他说过什么东西不好吃,凡是端上餐桌的,他都是一吃一个香,一香到散席。因为他内心深处对什么都放得下、看得开,绝不萦绕于怀,不说没有思想负担,但极少。而且他从不锻炼,更不懂养生,人生又经历如此多的坎坷和苦难,却能高寿至近95岁,肯定与家父心中自成一体的乐天情绪系统有着直接的密切关系。
三、家父健谈,谈风甚健。
只要不是环境明显受到约束,他的“大喇叭”总是处于跃跃欲试状态。无论对谁,也无论人多人少,他打开话匣子总是竹筒倒豆,一泻无余,几无心机。特别是在文学评论这一块,他最喜欢一马平川地侃侃而谈,甚至带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势。或者来一段奔腾不息的排比句,或者来一串意味深长的反问句,或者中西风格自然而然地碰撞交融,或者文言白话相得益彰地穿插,让听者随着他的高潮迭起而兴趣大增、枯燥顿消。再伴之以随心所欲的个性化手势,无不令满座高朋越听越想听,感觉既启发了心智,更是一种精神的休闲和享受。
正因如此,家父的口才虽不说达到口若悬河的级别,但在重庆文学圈子还是有不少人竖大拇指。不过也有不同的声音发出,例如:聂云岚,长篇小说《玉蛟龙》的作者,跟我父亲同在长寿湖的马鞍山岛子流放,就曾对我母亲说,余薇野有时讲话那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像是只有他在为真理而斗争似的。这话就听不出是褒是贬了,聂云岚当时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母亲。
四、家父记忆力惊人。
我领教他的记忆力时,他已经是50多岁了。按照人生命的记忆规律,如果中老年时记忆力在90分以上,那年轻时肯定就已到达100分以上。这说的好像就是家父。而他的记忆力主要分布和表现在对中外文学经典的整篇整段背诵上。
正如一个朋友描述的:“余薇野记忆力惊人!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莱蒙托夫《帆》、刘半农《叫我如何不想她》、艾青《我爱这土地》,古诗文白居易《长恨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诸葛亮《出师表》、韩愈《马说》、范仲淹《岳阳楼记》,信手拈来,背得滚瓜烂熟,可他已经八十岁了。”
而早在1954年他和母亲结婚的晚宴上,就在众多来宾的簇拥下,家父充满激情地背诵了俄罗斯著名诗人斯其巴乔夫的诗:
爱情,不是长板凳上的叹息,
也不是月下花前的散步,
有泥泞有雨雪。
既然得一辈子一起生活,
爱情就是一首歌,
而一首好歌是不容易谱成的。
但是,他在享受甚至炫耀自己超强的记忆力时,绝对没有想到,1957年的暴风雪将向他们无情碾压过来,并且整整压迫了二十多年。
余薇野先生手迹
五、家父终身学习和写作。
他非常喜欢和欣赏曹操的《龟虽寿》,经常吟诵感叹:“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时的他,脸上带着壮志豪情,眼中却像闪着泪花。
在我的观察中,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读书和学习,因为这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哪怕双眼高度近视外加严重白内障,他也没有放弃无涯学海。直到过了90岁,仍然一早起来坐在要散要散的沙发上,拿着十几块钱的放大镜,开始读书和思考。同时转动着写作这个轮子,让读写两个轮子互为促进。所以他时不时收到稿费,都是各大报刊杂志寄来的,钱虽不多,但看得出他内心的满足甚至欣慰感,那是他以黄昏甚至月夜的诗文为自己充满激情的额际加冕的仪式感。
余薇野先生手迹
家父读书的一个特点,除了特别专注于中外诗歌园地外,就是非常注意尽量扩大知识面。
记得有一次我周末回家,他对我说:“哎呀儿子,那个古希腊哲学家疏善真了不起,把思维活动写得太精彩了,他的思想就像是电光石火和海上灯塔,彻底把我降服了。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伊壁鸠鲁,唯物主义的开山祖师,把快乐完全讲活了、讲透了、讲神了。”
我问他,怎么钻研起外国哲学了?他说,都是我的书。原来,我回家总爱带着一本书,随时翻开,有时忘记带走,家父就如获至宝,为他所用,并且看了就不还我了。
就家父整个知识结构来说,我认为主要有这几大块:
(1)中外诗歌及诗学理论;
(2)中外世界名著小说、散文和随笔;
(3)中华历史、古文和唐诗宋词;
(4)部分中国古典和外国哲学著作;
(5)当代著名政论文章。
敬爱的父亲,文章总有结束,而对您的回忆和缅怀将直到永远。
儿子看见,在消弭了一切苦难的天国花园,你跟亲爱的妻子永远在一起,十指紧扣,深情凝望;儿子听见,您们彼此吟诵着风干了泪水、浸润着暖风的诗句,连日月也为之动容!
此时此刻,阳光正洒在您们的墓碑上,碑文放射着光芒,然后融化在不朽的蓝天:
“园丁生涯,桃李天下!诗人风骨,诗句闪耀!”
2020年8月2日于家中
作者简介:
董翼,1976年底参加工作,先后在郭家沱工矿贸易公司、南岸区商业局、南岸税务局、重庆市税务局第一稽查局,做过工人、秘书、副所长、所长、科长、副处级干部。1980年代开始写作,曾在《重庆晚报》《现代工人报》《重庆广播电视报》发表诗歌和各种文章数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