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华章36]与一株水稻对视(一)
周华诚
一大早,沈希宏博士又到田里去了。这时候田里遍地清露,晨曦正把金色的光线斜抹在草叶尖上,四周一派宁静。
南国。海南陵水县。沈博士三十亩的水稻田就在几棵高大的椰子树和两丛婆娑的香蕉树旁边。这里冬春季的气温平均要比杭州高十几摄氏度,适宜水稻生长。
这里有最具影响力的农业科技试验区,仅陵水一县,就有全国一百五十多家科研机构驻扎,有着各自的繁育基地。他们把那儿叫做“南繁”。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一直有一批南繁人在那里埋首忙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甜瓜大王吴明珠、玉米大王李登海、棉花专家郭三堆……这些新中国农业发展史上的大腕级人物,大多是从南繁走出来,并在南繁基地培育出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农作物新品种。南繁,堪称中国种业的“硅谷”。
沈博士是成千上万中国南繁科学家大军中的普通一员。沈博士的家在杭州,但他每年在南繁的基地要待上两个月。二十年来,年年如此。
春节,沈博士只在家里待了几天,初八就启程来海南了。沈博士是中国水稻研究所的育种专家。在他的试验田里,常年种着几千到一万个品种的水稻。每年从春到秋,他把它们种下,让它们生长,使它们杂交,观察它们,研究它们,从中挑出觉得有用的那一株,然后等到第二年春天在海南继续种下,让它们生长,使它们杂交,观察它们,研究它们……周而复始,秋冬春夏。有时要过二十年三十年,才能培育出一个新品种。
为了加快进度,水稻专家像候鸟一样往南飞。沈博士在杭州有试验田,在海南有试验田,在印度尼西亚也有试验田,因为热带地区冬天也可以种植水稻,一年当中,就可以多种几季。
对于育种专家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游戏,一个与时间奔跑的游戏。其实想想,也很残酷——就好像你生了一个孩子,你盼着她快点长大,可是她越快长大,你就越快老去。
在田里的时候,沈博士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与水稻对视。与一株一株的水稻对视。
说“对视”,是有原因的。那不是单方面的注视,那是相互的过程。沈博士说,我在田里看水稻时,水稻也在看我。水稻会想,我要不要把秘密告诉这个人。
这是沈博士的原话。一般人或许很难理解沈博士的感性,以及对于那片田的牵肠挂肚。早上去看,中午去看,傍晚去看。每天去看。他的田也种得很奇怪,每一种水稻种三行,每行种六棵。那片田里有着五千种材料。这个数字不是大略的形容,也没有一丝丝的修辞意义,事实上,他的这片田里至少有五千种,加上杭州基地,就有上万种材料。
——他把那些水稻叫做材料:成品出来前,所有的这些只是试验田里的材料。
远远望去,田里的水稻们长得乱七八糟,古怪离奇,颇似武林大会怪侠云集的盛况。它们很任性,有的低矮,如埂上野草,有的荒唐,只结几粒谷子,有的疯狂,叶子像茅秆一样长。但,这是正常的,每一个“怪侠”在沈博士的眼里都可能是极好的宝贝。
这从他注视它们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来。
有人开玩笑,说沈博士的田是一个后宫,那里有着三千佳丽。当然还可以换一个句子来形容,那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他是怎么与水稻对视的——他走过去,站在那三行水稻中间,就那么专注地看着它们。有的时候十分钟,有的时候半小时。目不转睛。若有所思。时不时地,他还俯下身子,手抚稻叶,或摘下几粒稻花放到鼻边,猛虎细嗅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