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酱

盛夏来临,西红柿也到了丰收季。不过现在的西红柿早已经无所谓季不季了,一年四季都有,但是哪一季吃起来也都一如现在大多数瓜果所显示的共同品质:像某种让人无可奈何的塑料制品。即便那是当季的,也都已经没有了原来那种孕育于自然天地之间的原始味道。他们来自化肥农药营养液和培养基,来自温室大棚厂房机械手,来自辗转千里的利益驱动和波涛万里的集装箱运输,它们都是处心积虑的商品而不再是植被的自然果实。

在自然果实的时代里,西红柿到了季节才有,而且有的也总是纯正的西红柿味儿。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西红柿会成为四季都有的食品,更想不到四季虽然都有,但是哪一季的西红柿也都再也没有原来的味道!

在那什么蔬菜瓜果都有自己特定的时序节点的自然状态里,要想延长它们为人享用的时间,唯一的方法就是做成可以抵御时间和细菌的罐头和酱。

比较而言,做酱更是一种留住季节的古老方式。在盛产季节,果实集中成熟,怎么延长它们的保质期,在日后这种食物稀少和绝迹的时候依然可以食用,在天寒地冻的食物普遍匮乏中再尝鲜味儿,做成酱便是一种人类自古而今的食物智慧。

不论是苹果酱西瓜酱还是李子酱樱桃酱,到了最近十几年都已经有了彻底断绝之势。这种断绝是以地无分南北、季不分四季的方式到来的。任何季节都有任何其他季节的瓜果食物,新鲜瓜果的绵延不绝使酱的作用和地位都远不如既往。这其中西红柿酱更是首当其冲者。

这里所说的西红柿酱不是西餐需要的那种磨成细密的糊糊状、装在塑料小袋里的西红柿酱,也不是做披萨饼的时候需要从玻璃瓶子里甩出来的那种西红柿酱,而是虽然烂熟但是也还基本保持着西红柿的形状的西红柿酱,或者叫做西红柿罐头。

在德国和欧洲很多国家的超市里都有马口铁罐装的西红柿,价格低廉,真正是穷人食品,但是味道却是不敢恭维,好像除了防腐剂还有马口铁的味道。要说西红柿酱,以上种种还都真没有小时候母亲做的好。

那时候,每年这样的盛夏时候,天气大热,西红柿集中上市,越来越便宜,最后就是一毛钱一堆,一堆大约有十几二十斤不等。这要看时间早晚,越靠近天黑越便宜,最后如果卖不掉,就只能以这样一堆一堆的形式直接扔在马路上了。所以要做西红柿酱,一般都会在傍晚的时候去路边上找卖西红柿的大车,大马车,用不多的钱买回几大网兜西红柿来。凉水清洗一下,然后用热水烫一下,趁热剥掉西红柿的皮,然后将没有了皮的西红柿切成小块待装。

案板上因为有大量的西红柿被切碎,所以红色的汁液已经开始向地面上的滴答,像是在切一般人家很少能吃到的肉。这种像是切肉的喜庆与富裕景象极大地鼓舞了一向缺少油水的人们的视觉和食欲,一时之间做西红柿酱的现场上,就有了一层难得的喜庆气氛。

实际上,即便只是西红柿酱本身也让人足堪喜悦了。现在做上酱就意味着随时都可以打开一瓶,随时吃上西红柿炒鸡蛋的美味了。而所谓随时,也无非是节日,来了客人的时候,当然最重要的就是过年。不过如果做得足够多的话,过年之外的别的重要日子里也就多了些吃到西红柿炒鸡蛋的机会。这对于当时酷爱吃大米饭就西红柿炒鸡蛋的我来说,诱惑实在是大大的。而实际上家里每年都这么积极地做西红柿酱,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满足我的这种奢望。一个人每年供应一两斤大米,而且往往都是正在过年的时候才有,而西红柿那时候是绝对没有的。所以这是个奢望。现在做了西红柿酱,这个奢望就能梦想成真。做西红柿酱是专门为我而要刻意为之的事情,这样的幸福感在默默地年复一年的做酱的坚持里,逐渐被自己确认,被自己铭记。

西红柿酱的最佳罐体就是输液瓶子,这在医院工作的母亲算是一项比较近便的条件。每个瓶子都刷洗以后先上锅蒸了,消了毒,然后一瓶一瓶地往里装切碎了的西红柿小块。一定要装到满满的程度,因为过一会儿敞着瓶口上锅蒸的过程中,西红柿会因为受热而体积缩小很多。即便塞得满满的,蒸出来也就三分之二瓶的样子。蒸出来以后稍微晾一晾就可以盖上橡胶的瓶塞了。这样一瓶一瓶颜色鲜红的西红柿酱就被装到了纸箱子里,然后推到床底下,尽管放着去吧。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抻出箱子来,拿出来一瓶,甩出来,磕出来,用它来炒鸡蛋的味道,与盛夏的时候吃熟透了的西红柿没有什么两样!

我至今还能回想起每年母亲张罗着做西红柿酱的时候的任劳任怨的样子,父亲烧火端锅的身手,还有妹妹笑逐颜开的样子;还记得一家人齐上阵,有洗的,有煮的,有切的,有装的的忙碌景象。那是一个小小的家庭,一个总要在最后逐渐消亡掉的家庭里温馨而热烈的一幕。当时非常平常,后来回味,尽管已经越来越模糊,却也越来越珍贵,越来越带着一股让人欲哭无泪的不尽忧伤。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