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看见的一棵树
立春已过,天气依然寒冷,不过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晚了。
下班以后,在匆匆地钻行于人流车流的脚步,终于跨进了可以一穿而过的这个废弃的大院的时候,天空中的晚霞的光芒,居然还在密集的高楼大厦之间倾斜下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最后的光芒。
在这最后的光芒里,一棵树,一棵不仅没有叶子,每一条枝杈也都已经在寒冷之中度过了漫长的酷寒的树,正沐浴着天光,像是黑黑的笔画一样,将自己全部的轮廓和细节逐一刻印在近于蔚蓝背景的天空中。尽管那种蔚蓝就是黑暗的大氅,就是夜的身影本身。
它笔直的树干牢牢挺立,它桃形的树冠由大到小自然收拢,其间密集的树枝以及树枝上更加密集的一个个还在冬眠的隆起的树骨朵,都异常清晰地高悬在天上,高悬在我仰望的目光里,高悬在一墙之隔的车山人海之上。一直以来,至少是整个冬天以来,从没有谁看到过它,包括那些成群结队穿着笨拙的校服一边走一边玩的孩子们,也都像每天都从它身边走过两次,每次都看不见它的我一样。
每天我步行上班下班都会从这棵树下走过,但是上班太早,一片路灯下的黑暗,它是不起眼的;下班太晚,一片夜幕刚刚降临的黑暗,它也是看不见的。只有今天,在立春以后一天比一天要长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日子逐渐累加到了今天的时候,在有风没有霾的天光中,我才突然将目光高举,将这印在天空中的完美的树冠纳入视野。
雾霾像是一面无所不在的肮脏的大幕将一切正常的视野全部遮蔽,只有在风将这道肮脏的大幕偶尔吹起来的时候,我们才会吃惊地望见天地之间季节的真相。
而大自然本来赋予人间的景致,即使在这样一个人口密度和建筑密度都已经臻于世界极致的所谓城市里,也依然是有迹可循的。在这还没有拆迁完毕的废旧大院里,在墙壁和墙壁之间的角落里,偶尔还会有一棵这样的树,这样近于完美的树,无知无畏地也是英勇顽强地依旧站在这里,坚定地给予着偶尔看一下天空或者是还愿意抬头看一下天空的人以希望。
它应该知道,春天来临可以施工以后,这个大院连同大院里的树,都将被彻底铲去,会挖下深深的大坑,然后在大坑上盖起密不透风的高楼,将楼群之中这最后一块低海拔的地方拔高,拔高到再也没有任何自然生命可以存活的高度上去,像这座所谓城市里的任何其他地方一样。
今天傍晚下班的时候我所仰望着的这棵树,将是这座城市中硕果仅存的几个美的存在的最后的场景之一。以这样的心情仰望着它,仰望着它伟岸的无动于衷的挺拔,仰望着它威严的不以为然的勇毅,我也只能是稍作停留,毫无用处的停留,然后便重新拾起急匆匆的脚步穿过大院再次汇入车潮人海,汇入步行者也都已经走不动了的拥堵之中去而已。
我徒然地为它拍下一张照片,写下几行文字,只是在自己心里给它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纪念;只是为它和自己都以为依然悠长的人间,留下至少当下可以成立的欢欣。
不过,在人生的脚步里,不管多么不成节奏,也不要丢下这样美的愉悦。哪怕只是一瞬。
又有什么不是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