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兰克福到萨尔布吕肯
在从法兰克福去萨尔州的路上,高速公路两侧倾斜的山坡上正是麦子金黄的时候,看来是临近收割的季节了。金黄色的麦浪——这显然是国内的传统说法,用到这里是不大合适的,因为它们在夏天的黄昏里基本上是一动不动的,更像是趴在山坡上的一组组色块。这些色块与山峦上黑色的森林结合起来,不断地向车里吹送着一种国内的大自然里所没有的湿润清新气息。这时候自己才明确地意识到,从下了飞机,准确地说是从飞机接近地面能看清楚大地上棋盘一样的道路与河流、居住区与城市的时刻开始,就已经在自己的头脑里出现了的那种感觉,其实就是儿时刚刚睁开了眼看世界的时候的那种充满了好奇与喜悦的感觉!嗅觉异常灵敏,视觉明显不够用,东张西望的好奇与观赏总是有一种应接不暇的忙碌,新生的感觉,重生的感觉将人整个沐浴到了一种如诗如画的幻境里了。
当时自己头脑中就已经有了未来的画面,就是自己骑车或者徒步在这样的山峦之间行进!德国的天空是浮云朵朵的,是清新的,是自然还保持着自然的本色的原始状态的。这是德国,是欧洲给一个从中国大陆来的人的第一个冲击;而往往就是这个冲击就已经让他折服了:至少是可以呼吸呼吸未被污染的空气,看一看没有雾霾的天空与大地了!有了这么一个基础,那所有的旅行经历就已经有了最基本的收获。
出租车在一个路口(Ausgang)下了道——不论上道还是下道都没有中国的高速公路那种牌坊式的收费站,德国的高速公路是免费的,这在一个中国大陆来的人眼里也是非常令人惊喜与感佩的。没有停车收费的麻烦不仅可以省钱,更节省了大量的时间。汽车进出高速公路自由自在,全无障碍,这种制度将国民在自己的土地上的自由做了最直接的演绎。
汽车在山间小公路上拐来拐去,小公路似乎仅容一车而其实对面来车也绝对能错开;山坡上的树林看上去已经遮盖到了弯弯曲曲于丘陵之间的小公路上,但是车到跟前却无一例外都是畅通无阻的。路面没有破损的地方,没有意外的沟坎,道路维护得非常到位,行驶非常平滑流畅。
车到了一个不超过十户人家的小村子。这是先送另一个同车的人回家;车在接了我以后又接了另外两个人,大家一起坐在车上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德方机构的公车,而是他们租来的出租车。这第一位下车的乘客是刚刚与我同机从中国回来的,他的家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短裤的红肤色的女人,他的妻子。她显然是已经知道丈夫归来的消息了,站在院子里等着。虽然穿着短裤但是还在腰里围了一件衣服,所以黑红黑红的腿并没有以正面示人。她望见自己的丈夫归来,脸上并没有显示特别的兴奋,只是过来蹭了一下面颊。两个人之间有那种一切都已经很熟悉而也都有准备的默契。她的棕红色的肤色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确实是德国女人追求的健康与美丽标准色。他们拉着行李向回走的时候,还是没有忘了向我们这继续自己下一步的行程的车与人挥了一下手的。对于一个异国他乡的人来说,他们所有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显示也许是只属于这个崭新的国家的模式与特征,都是值得观察与记录的。而一想到在以后的一年时间里将有无数个这样观察与记录的机会,兴奋之情就更是在胸中澎湃不已了。
德国夏日的黄昏里完全没有中国通常的夏天所习惯了的那种溽热,相反却是一种不冷不热类似中国的春天的夜晚的状态;穿得很薄也不会冷,穿得稍微厚一点也完全可以,到处都十分宜人的气氛。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面包将熟的温暖的香甜味道,让人感叹人类的生活原来还可以如此普遍的惬意。这是现代中国人所少有的梦幻一样的古典意象,只存在于现代中国人根据自己祖先的诗词歌赋所想象出来的空间里。
自己是最后一个被送的人。这辆伊维柯似的车在山路上连续奔驰着,黄昏十分漫长,西天上久久地都有着黄昏的辉光,即使阴影里已经相当黑暗,那天空上的光芒也还是没有完全消失。后来才知道,夜里十一点这里才会最终黑下来。
女司机对这里的路显然很是驾轻就熟,偶尔说上一句半句的,我听不大懂她就重复一下,然后自己笑起来。车进萨尔布吕肯,在山路上左旋右转,进入一片似乎是大型商场的所在的时候她随口说了一句“萨巴萨”,我还不明就里。她笑了笑,说你不知道。日后才明白,这里是一家大型超市和服务中心,和每个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的日常生活都密不可分。而在德国,一个城市一般也就只有一两个这样的中心,再多了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客了。这样的购物中心既是他们周末买东西的必到之处,也是每逢某个日子举行旧物交流、举办跳蚤市场的场地,还是孩子们与年轻人娱乐休闲、看电影、玩游戏的所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大家进行社交活动,与陌生人谋面的地方。
车在山坡上的一处森林边的公路上停下来,女司机开动她的驾驶位置上的马达,行李箱后面又伸出来那个滑梯,把大行李顺着滑梯滑到地面上以后她就告辞而去了。在她扭身离开之前,自己忍不住还是问了问,我的目的地在哪里?她叼着烟,以她一贯的冷静与简略一指旁边山坡上的一栋灯火通明的中国式的板楼说:就是这里。
说完她就非常职业地开车走了,只剩下了自己,站在路上喘了喘气。此时此刻,站在一个完全彻底和自己的一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的这异国他乡的夜里,十分奇妙。即将开始的一年,与以前所有40年的人生完全不一样的一年,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选自《德国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