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笔记:银湖晨昏
梁东方
银湖在深圳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它既在山林中,又距离城市不远;既与城市往还很方便,又有一份远离尘嚣的山水之宜人。
银湖作为我几次来深圳的落脚之处,依稀还有着朋友当年青春年华里勇闯天涯的意气风发。那时候前途未卜但是有信心全凭自己的奋斗搏出一片天地的豪情壮志,依然历历在目。在多少年以后一切都已经开始归于历尽坎坷以后的平静,开始归于俯瞰与展望之间的超然,开始在绘画的艺术世界里收获现实之上的愉悦的时候,他却被骤然而至的病痛攫住了身心……
人生往往没有太多喘息的机会,不经常有意识地停下来思索和改变,也就逐渐失去了思索和改变的窗口。在银湖这样每次到来都让人惊喜的好气氛里,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自然环境给予人的那样怡然。甚至自然万象越是舒适,人心的感慨就越是惆怅与杳然。
人实在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任何朋友亲人貌似永恒的存在都不堪一击,转眼就可以烟消云散。让人永远都回不过神来。乃至于出现了诸多精神症状。那实在都是因为被自以为的永恒遮住了眼,忘记了那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不过换个角度说,过眼云烟本身就已经是人生最大的真相。短暂就是永恒,偶然的相遇相聚就是我们百年人生得一段段重要而真实的组成部分。
银湖的气氛,如水,如丝绸,光滑适宜而不潮湿。天空大地干燥湿润两种相反的气候特质奇妙地结合在一起;一切都恰如其分,一切都恰到好处。
柔和甜蜜的夜里,小广场上的两拨舞蹈就算是人们放松与休闲的最大集体形式了。一拨是跳《芳华》的文艺范儿,脖子里挂着红色的长绸巾;另一拨是全国通用的大妈范儿的广场舞。文艺范儿的女青年其实也都是五十以上的前文艺青年了,而大妈范儿领舞则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纤细女子。显然她深深懂得自己的修长所营造出来的美学效果,并且自我沉浸在这样的效果里而还要若无其事;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而仿佛浑然不觉。这种少女范儿的被审美和自恋状态,实在是人生中一种好极了的境界,这也是很多人热爱广场舞的重要心理原因。
广场舞的成员只是相对固定,跳着跳着有的人就不来了,回家抱孙子去了。好身材也是在衣服掩护下的好身材了,毕竟过了可以禁得住“灯下看美人”的年纪,只要身体健康,只要在身体健康之上复又加上了身材挺拔便已经是求之不得了。
每天晚上跳舞的两拨人,文艺范儿的在小舞台上,音响声音很大。大妈范儿的在广场上,虽然人多但是音效要差很多。旁边的居民楼里的人们,在楼上只能听到《芳华》。在楼上能听到的,除了《芳华》还有一早一晚都会准时响起来的拍打篮球的声音,那声音是篮球与水泥地面接触的时候发出来的,节奏明确,一下一下,不紧不慢,一成不变,好像球从来不去投篮,只在地面上这样一下一下地拍: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座大城市予每个人的自由空间,既十分广阔,又十分狭促。心里可以充分自由,行为上却又必须处处遵守,处处在界限之内。你和他人之间的交流,具体场合的自由表达,都少有人关注,也少有人参与。这样傍晚的小广场和各个餐厅的饭桌,近乎是唯“二”的舞台。
离开小广场上的舞蹈,向上走到银湖畔。银湖的夜色里自然也不乏野钓的人,蓝色的浮子飘在水面上,和沿岸的灯光照在水面上的粼粼的光波呼应着,成为夜湖上的点点生机。
这样的每一处生机里,无一不藏着致命的等待。一个女人站在岸上喊:蚊子咬死了,回去吧。在下边水边看钓鱼的丈夫,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依然抽着烟,聚精会神地看着。
湖水的清凉因为夜色中的山脊环绕中的点点灯火而显得格外明确,69路公交车频繁地环湖而行。开车来跑步的男女,不断把车辆停在竖着不准停车的牌子的路边。穿短衣服的跑步女子一身香汗地掠过,比之她们在生活中其他的所有状态都更引人瞩目。
相对于周围云集的人口与来环湖锻炼的人来说,银湖与深圳城里的很多街道一样,显得没有任何一点点立足之地。每一寸地方都精准地派上了用场,少有一块无用的闲地。相思林公园门口的几把长椅,就算是最难能可贵的休闲之地了:那可是不打扰别人,别人也打扰不到你的好位置。
尽管车辆总是紧贴着你的脚边的马路牙子驶过,棕榈树笔直而粗壮地立在水边上的影子也好像完全挡住了前进的道路,但是它们也为这银湖之夜添上了明确的南国色彩。不管意识到与否,大家都在享受这样南国的湖畔之夜,在将此情此景作为难得的人生伴随。
最明显的,就是那在夜树的影子里,坐在椅子上拉二胡的人。他一个人躲在影子里的奏响的二胡之声,为所有在湖边的人们点了睛。二胡那既是美的,也是幽怨的声响,或者正是人心的画像。
在这样的柔和滋润的银湖之夜里睡去,转眼就已经是天空微明。
银湖的晨风在早晨五点的时候已经灌满了整个客厅,轻柔的有力的带着植被的香气却又干爽的山地的风、森林的风,掠过山坳中的湖面,无微不至地抵达你的鼻息、你的四肢与你的心间。
这是南方的秋天里才有的好享受,其特点是只在一早一晚的时候到来,错过了便没有享受到;享受到了就会感叹,就会沉醉。尤其对于我们这样从北方来的人,这样的温柔之境总是让人会有点不期然的诚惶诚恐。虽然与在北方的时候对南方的想象多有相符,但总还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妙处,妙不可言的妙处。
地理一如人,只有切身所感,才会明白什么是沐春风、栉夏雨、望秋荷与踏冬雪。地理是一种体验美学,而不是一种描述,更不是概念。尤其当它就直接镶嵌在你和你的亲人、你的朋友的人生里的时候。
银湖的晨风轻柔而有力地吹拂着,吹过我这即将北上回乡的旅人的发梢,吹过既去意已决又恋恋不舍的心。吹得没有纱窗的阳台上的衣服不停地舞蹈,吹得楼上垂下来的红花在风中来回摇摆——它们的摇摆驾轻就熟,早已经习以为常。它们以自己的柔软和柔弱抵抗住了台风的强烈和暴力。风雨过后依然如故,让早晨醒来躺在床上的第一个视野里,就呈现出红花如天上的繁星的奇异景象。
黑蚊子黑得彻底,黑得像是某种科技染色以后的钢铁制品。也许是它的叮咬过于急迫,还没有开始吸多少血,人的皮肤就已经感到了灼痛。一拍之下,成了齑粉。但是皮肤上的包已经逐渐肿了起来。这里虽然有蚊子,但是各家各户却已经习惯了不安纱窗,更愿意让这山风湖风穿堂而过。
北方寒凉的、赤裸的同时也是广阔的大地,已经让人有了思念的情绪。在朋友圈里见到了北方的图片,已经禁不住地在向往了。向往着自己可以回去,骑车自由地在那样的广阔里一直走下去的情景,正如以前多少多少年以来从未改变过的那样。
只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在我又一次在你的南国银湖之畔盘桓过以后,你还能回去,回去在那样北方的辽阔里,再和我一起走一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