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学与佛、道只差毫厘之间在线收听

各位朋友,我们今天读《传习录》第一卷里头挺有意思的一段文字,王阳明和他的弟子萧惠之间的一段对话。

一.居夷三载 见圣学悔仙、释

这段对话是说,[萧惠好仙、释],这位萧惠究竟是什么人,很坦率地说,我也并不清楚,因为史料没有关于他的清晰记载。那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王阳明的一个学生,“好仙、释”那说明他是喜好道教、佛教之学,这是个基本背景。

[先生警之曰],那就是王阳明先生实际上是对萧惠对于道教、对于佛教的这种爱好,是给提醒,或者警策、警励。[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自幼笃志二氏”,王阳明自己说,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笃志二氏之学,道教、佛教是花过功夫的。“自谓既有所得”,不只是花了一般的功夫,并且在道教、佛教,不只是理上,而且是行上、观上,都是有所境界的;“谓儒者为不足学”,这是王阳明说他自己。

大家都知道,我们从史料的相关记载来看,阳明先生的的确确对于道教之术,可以说是有相当精深的造诣的。18岁在南昌结婚的时候,他还去和铁柱宫的老道士对谈一夜,谈养生;往后在阳明洞修仙、修道,自号阳明子。因为宛委山这个地方当年有龙瑞宫,是道教三十六洞天的第十一洞天,称为阳明洞天。阳明先生以阳明作为自己的号,实际上和他这一段的经历有直接关系。

在年谱当中是有记载的,王阳明在阳明洞修道,能够预知,那就说明他的确不只是说在理论上、在观点上,对佛教、对道教是有精深的研究的;实际上还在行动上、在实践上,他是达到某种境界的。王阳明自己说,正因为当年是有所得,所以便觉得儒家不足学,不值得去学。

可是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王阳明从正德三年的春天到达龙场,到正德五年的三月离开龙场,那么前后三年,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毫无疑问在这里是讲他自己的龙场悟道,龙场悟道的核心内容实际上是悟到了心即理,圣人之心、圣人之道、圣人之学,一切本原皆在心体。圣人之道吾性具足,向之求理于与事事物物者非也,这是龙场悟道的基本内容。

正因有此龙场悟道,一切皆本原于自我的本性,简易直接,圣人之道是如此这般的简易广大。简易,那是说它本原之处只在本心,人人皆有本心,人人皆有本性,这便是一切学问根基、根本、本原,很简易,你明了心即理便是。广大,那便是说如此这样的圣人之道虽然简易,可是囊括宇宙,一切皆在心体之中,哪怕是日月之行、四时代序、阴阳晦明,也无非是我心体的流行不息,这叫广大。

正因在龙场三年,有如此这般的深刻的体悟、体认,真实的洞见,[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这是王阳明反躬自省,在这里说过去的路走偏了,后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因为王阳明在龙场的时期是三十多岁,我们很不好说他究竟悟道是在什么时候,那总是在龙场这三年,他在这里说,错用了三十年气力。

二.二氏之学 与圣学差毫厘

王阳明接着说,下面一句重要的,[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所谓“大抵”,那也就是说从总的来说、笼统地来看、一般地来说,“二氏之学”,那就是佛、道之学;“其妙”,既说它妙,那便是它理论精微之处,也指它实践境界的精妙之处,这个妙的地方和圣人之道只有毫厘之间。毫厘之间那便相差极少、极小,也很微妙,相差不多。

[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王阳明先生这里又语气一转,直接批评萧惠,并且语气实际上是很严厉的,所以前边用了“警之”这么两个字。王阳明直接对萧惠讲,你现如今所学的乃其土苴,意思是你连佛教、道教本身的精妙之处也还没有学到;土苴,那就是糟粕,你学到的只不过是它的糟粕。

“辄自信自好若此”,然后便是如此这般的自信自好,以至于说圣人之学也不足学,你这样的这个状况,这样的一种行为的态度,“真鸱鸮窃腐鼠耳”。我们都知道,鸱鸮在我们这个中国的文学等等方面,它都是作为恶鸟来表现的。大家一般认为那就是猫头鹰,猫头鹰喜欢吃老鼠,所以说鸱鸮窃腐鼠。

这个话实际上说得很难听的,也是语气很重的。鸱鸮原本便已经不美了,不只是它形象不美,并且是喜欢吃腐鼠,鸱鸮窃腐鼠。《庄子》当中不是讲过个故事吗?庄子曾经对惠施说过那么一个故事,因为惠施看到庄生到这个地方来了,他总是觉得庄子比我有才,庄子比我有学问,庄子比我更潇洒,他到这个地方来一定会赢得声誉;然后我的这个官,他也想来做这个官。

庄子跟他说了个故事,说了个什么故事呢?可能大家都很熟悉。他说有一个鸟叫做鸱鸮,它的嘴巴里头就叼着一个死老鼠。然后它看到另外一个鸟飞过来了,另外这个鸟是个什么鸟呢?这个鸟是非醴泉不饮,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那是什么鸟?那是凤凰,凤凰于飞,振翮千里。可是这个鸱鸮见到凤凰来了,生怕来抢它嘴里的死老鼠,然后对它大喝一声,咄!

庄子给惠施讲过这么个故事,王阳明这里讲鸱鸮窃腐鼠,当然未必是用这个意思。但是同样的,鸱鸮是恶鸟,腐鼠那是人人皆嫌弃之物。鸱鸮窃腐鼠,就是你哪怕是要学个佛、道,你也得进入它的精妙之处,你学得只不过还是土苴,并非精华。就好比是鸱鸮偷窃到了一个死老鼠罢了。

三.真心为圣 再来请问求学

这个话当然很严厉了,萧惠听了以后呢,他就问,刚才先生提到不是说,这个二氏之学它的美妙的地方,它的精妙的地方,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吗?那么二氏之学的精妙之处究竟何在呢?什么是二氏之学的精妙之处呢?[惠请问二氏之妙]。

[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这个语气也是很强烈,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圣人之学简易广大,可是你却不问我悟的,我悟的是什么?“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这是我悟的你不问,反而只问我恨的,还问我二氏之学其精妙之处究竟何在。

阳明先生说了这个话之后呢,萧惠感到有点惭愧,所以[惠惭谢],惭那就是惭愧,谢实际上这里就是道歉,有点这个意思了,然后他就开始[请问圣人之学]。王阳明说了,[汝今只是了人事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王阳明说,你这只不过是马马虎虎了却个人事。

[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实际的意思就是说萧惠意不诚、心不正,只是我们今日俗话说的尽个人事,你并没有真正把你的心转移到、落实到圣人之学、圣人之道上面。王阳明说,等到你真正办得个要求为圣人的心。

王阳明非常强调这个,你要成为圣人,你要进入圣人之学,你要实践圣人之道,第一要务,首要一条立志,立志便是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心之所在谓之志,志之所在,身必随之,我们的行动,我们的身体活动便一定是往那个方向去的。你真有一个求为圣人的心,那么你的行为、你的态度便不是如此这般。等到你真正立志了,你真正要立下一个必为圣人的志向了,[来与汝说],我再来跟你说。

四.一句道尽 汝却尚自不会

我们也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萧惠,你听到阳明这样的说话,心里如何?当然会觉得惭愧,觉得不好意思,既要感谢,又要道歉。萧惠再三请,再三地请求王阳明给他说,请教圣人之道、圣人之学。[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这句话挺好玩的,我有时候说,王阳明这种对待学生的态度,或者说教导学生的方法,的确也是随人、随机、随宜、随地而予以点化,他也是多种方法随手拈来。

包括他这个对话的这种语调、风格,实际上他是用了佛家的风格,尤其是禅家风格。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已与汝一句道尽”,我已经用一句话把所有一切都给你讲明白了,你还是没有领悟,“汝尚自不会”。

五.简易广大 圣学无所不包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读这一段呢?要跟大家讲这一段呢?我的想法是这样子,也和各位朋友来讨论、来商讨。我们今天读王阳明,恐怕也有一些朋友,也会觉得王阳明的思想跟佛教、道教很像,比如说关于那个无善无恶的问题,很的人就会说《坛经》里头有这个说法,无善无恶,是不是?王阳明的这个无善无恶不就是佛家也讲无善无恶吗?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说,不理解、不了解、不领悟佛,就没办法理解王阳明,没办法理解阳明心学,各种观点都有。

王阳明在这里讲到一个事情,首先我想说,他对待佛教的态度总体上面来说,和宋代以来的其他理学家的确是不一样的。尽管王阳明也批评佛教,但是他同时也肯定二氏,也就是佛道二教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那就说明在理上的精微之处讲,如和佛也好、和道也好,是可能融通的,理上差距并不大,但是差之毫厘,完全有可能在行为上、在事实上谬以千里,所以我们要加审问、慎思、明辨之功,使自己的心,我们求圣人之道、之志,能够真正地建立起那个根本,并且站稳脚跟,不动心,这是根本。

王阳明在这里对萧惠的说法,实际上便是批评他,不一定是反对他,一定要去求仙、求佛,或者说了解道教,了解佛教,这倒未必。但是有一句话我们要注意到,王阳明批评这个萧惠,你现如今所学的所谓的佛、所谓的道,也不过是人家的土苴,是糟粕而已,哪怕是就佛道而言,你也未曾进入于佛道二教的精妙之处,是这个意思。

另外一个方面呢,我就想到甘泉先生在阳明先生的墓志铭当中,曾经提出过一个五溺之说,这个五溺之说其中就包括逆于道,逆于佛,就包括这个。包括王阳明自己,认为自己错用了三十年功夫,错花了三十年力气,走了许多弯路,很后悔。

就王阳明本人来讲,他这样子来说自己,那叫做反躬自省,反观自我,不仅没什么不可以,而且还给我们呈现了那样一个光明磊落,善于自我批评的一个胸怀。

但是话说回去,我个人并不赞同所谓五溺的观点,我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说王阳明如果他在过去、在龙场之前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各方面的,杂多的思想经验,那么也未必能促成他最后的龙场悟道。

所有这些东西,所谓的词章也好、骑射也好、兵也好、佛也好、老也好,所有这些都成为他最后达成圣人之道的一种资粮,在漫游的过程当中,最终实现定向。有漫游而没有定向,那就泛然无所有归;如果没有漫游而只有定向,那很可能胸怀狭隘。有漫游,而有定向,定向一旦实现,全部所有一切的漫游都成为定向之用,我想说这么一个意思。

从今天来讲,我也还想借此说几句,我个人觉得,我们已经没有必要非得要把王阳明的心学,把它了解为某某观点来自于老子,某某观点来自于庄子,某某观点来自道教,某某观点来自佛教,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果单纯的理论研究来讲,你要这么做当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个人一直有个想法,未必妥当,仅供各位参考。

是什么意思呢?我说王阳明的心学他原本是经过如此这般的泛观博览,经过如此这般的对于不同的思想资源的广泛汲取,最后以圣人之道、圣人之心、圣人之性为根本,以良知为本原,建构起了他一个很完整的心学思想体系。而如果我们非得要分辨出这个观点是哪儿来的,那个观点是哪儿来的,这实际上便是对阳明心学的解构,尽管在理论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此这般了以后,实际上作为整体的、完整的阳明心学,便也就被解构掉了。

当然了,另外一个方面,我们同样也没有必要非得要把王阳明的心学和佛的、道的等等,包括其他的,王阳明对文中子也很赞同,而文中子比如说在朱子那里就被批。文中子对浙东学术的影响是很深刻的,这当然我话不讲开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没有必要非得要把这些相互对立起来,不仅仅是儒释道三家没有必要对立起来,中国和西方也未必有必要要对立起来。思想原本是在整合的基础上,或者说在不同视域的融合过程当中,才实现它自身的创新的,也才有可能实现它自身的理论拓展。

我们从刚刚的这一段话,大致可以看到这么几点,如果要返回去总结一下的话。王阳明曾经反思自我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对自己的这个过往有了一个自我反思性的批评,这是一个方面,我们可以看到。

另外一方面,他也公开地承认了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这个态度是宽厚的,是和平的,并没有在根源上把它对立起来。他们在精妙的地方只有毫厘之间,这个毫厘之间会可能导向多大的意义上的,或者说实践上的千里之谬,这里没有讲,别的地方是有提到的。那总而言之,据我的了解,王阳明大概批评他那么几个方面,对于佛教。一个是说,只是个寻求自我私心私意,不能治天下,不能把它转换为一种真正有益于他人、有益于社会的理论体系,或者说实践指导,这是一个方面。另外一个方面就是批评佛教要出家、干什么,跟我们儒家讲的孝道是不行的,是背道而驰的。

再一个,那就是说佛教打坐也好、什么玩意儿也好,那最后只是个枯寂,不能真实领悟天地、宇宙生生之心。这个几点基本上也是宋代以来的理学家批评佛教的话都会涉及到。但是公开承认,这个二氏之学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反而并不是太多,王阳明在这一点上态度是很宽厚和平的。

从他对萧惠的直接批评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所理解的圣人之学,那是简易广大之学,不是繁锁、琐碎之学。正因如此这般的简易广大,它便无所不包,具有强大的包容性的。

当然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对于类似于萧惠这样的这个年轻的学者,放弃圣人之学,而去寻求佛教、道教,在态度上他是持批评意见的。那么究竟怎么看这些问题,我没有结论,我只是提我自己的观点,有些观点或者说说法,只是供给各位朋友做参考而已。

那今天这一段我们就先说到这里,好吧,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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