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就吃
得知我想吃荤油，母亲非常高兴，在她老人家看来，这是我没有忘本且向她屈服的表现。荤油，猪油的俗称，也叫大油。豆油、花生油、菜籽油，我们一律称之为素油。一荤一素，置于物质不太丰富的昨天，孰轻孰重，立见分晓。
荤油对身体有害，对这一观点，母亲不屑一顾。虽然大字不识，是个文盲，但她有伟大科学家的潜质——重事实、讲逻辑、不迷信权威。
“谁说荤油不好！”母亲说，“几辈子都吃荤油，没见过把谁吃死，倒是吃不上荤油，饿死过不少人。”不可否认，老太太说的是事实。
我耐心的帮她转变观念，也从事实入手，对她说：“您没看现在的人，得病的那么多，什么高血压、心脏病、半身不遂啦，过去哪有这么多？”
我洋洋得意之际，她却跟我讲起了逻辑，反驳道：“就是嘛，现在不吃荤油了，得病的反而多了，原来都吃荤油，哪有几个得这些病的？”
我几乎要哑口无言了，就搬出了专家，对她说：“电视里专家说了，荤油中含有大量饱和脂肪酸和胆固醇，能够造成身体肥胖，诱发多种心脑血管疾病……”
“扯淡！”通常情况下，母亲会用这两个字结束我的喋喋不休。她从不迷信专家。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按照全家人的要求，把荤油请出餐桌。那个用了几十年，在我小时候，就已经黑乎乎的油罐，如今灌上了素油。
恪守独立之思想，顺应时代之潮流——如果举办母亲的思想研讨会的话，我想以此为题，进行主旨演讲。
周四，和母亲通电话，她告诉我，猪油买好了，上好的猪板油，周末等我回家，炼油，吃油渣。八十多岁了，老太太做事，依然雷厉风行。
猪油分两种，一是板油，一是水油。所谓板油者，乃是附在猪的腹腔，紧贴肋骨的地方，片状块状的脂肪；所谓水油者，乃是附着于猪的内脏，丝状网状的脂肪。板油的出油率高，油质好，水油的含水量高，油质稍差。板油炼出的油，凝结之后，洁白细腻；水油炼出的油，凝结之后，颜色稍黄。
把板油或水油，切成小块，投入热锅中，不断翻炒，油汁就会析出来，然后小火慢慢熬，这一过程称之为炼油。炼油有两个关键，一是切块的大小，要适中，大了不出油，小了容易糊；二是火候的大小，也要适中，开始大火，把油逼出来，然后小火，把油熬出来。小时候，站在锅台边，看着母亲炼油，看着油锅里的油，快乐的翻着油花，看着一块块丰满白皙的脂肪，慢慢的消瘦，变得微黄，变成油渣，心里充满欢喜和期待。
油炼好后，先把油渣捞出来。所谓油渣，就是脱尽油脂的脂肪。出锅的时候，它们已然形色大变，蜷曲着干瘪的身体，黄褐色，看着不起眼，却是天下第一美食。趁热撒上一把盐，颠两下，让盐均匀的附着在油渣上。然后，母亲会把装油渣的小盆放在高处，一方面怕我偷吃，另一方面怕我烫着。刚出锅的油渣，温度很高，最重要的是，我嘴急。
油舀到油罐里，也要撒上点盐，放进几粒花椒，这样可以长期保存。在农家，一罐油，要吃好长的时间，甚至会吃到变质。冬天，气温低，油很快凝固，呈现温润的白色，白的不扎眼，柔滑而细腻。古人形容美女，肤如凝脂，恰如其分，深得其妙。
用猪油炒菜，香气格外浓郁，用沁人心脾形容，决不过分。各大菜系中，均有必须用猪油烹调的菜品，如果不用猪油，则会黯然失色。比如西湖醋鱼，虽以清淡素雅著称，但蒸制时必须要用猪网油，也就是从猪内脏、猪肠子上择下的网状油脂，覆在鱼的表面，让油脂融化，渗入鱼肉中。清淡中透着浓香，素雅但不寡淡，全是猪油的功劳。白案上常用的油酥，更是缺不了猪油。我曾尝试用植物油制作油酥，虽然勉强可以，但和猪油油酥相比，香和酥，都有差距。
猪油烙饼，出锅时磕打几下，外皮酥脆，瓤心松软，趁热掰开，香气扑鼻，最好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一根山东大葱，一碟炸辣椒。咔嚓，咬下一口烙饼，嘎嘣，撕下一口大葱，呼啦，塞进一勺辣椒，鼓着腮帮子，啪唧啪唧用力咀嚼，声惊四座，气壮山河。最后，伸长脖子咽下去，喝一口羊杂，吧嗒一下嘴巴，擦拭一下嘴角，巡视一下周围，笑傲江湖，惟我独尊。如果不是猪油烙饼，口感软软塌塌，味道清清寡寡，吃的快乐和精神上的享受，全都没有。
油渣真是好东西，可以炒菜，可以做馅，怎么吃，都不失为美味。我最喜欢吃原汁原味的，就是直接吃，捏起一个，放到嘴里，焦香、脂香和咸香，杂糅在一起，口感丰富，唇齿生津。记得有一年，母亲把炼好的油渣藏起来，经过我认真的分析研究，就像现在剖析一节课那样，终于发现油渣的藏身之处。每天，趁人不注意，我就去独自享用。母亲想用油渣做馅，发现盆子里已经空空如也。我说可能是耗子偷吃了。母亲也不言语，上来就是一脚，我落荒而逃。
周六，老家来了三拨亲戚，三舅家的二表姐来看老爸老妈，二姑家的大表哥来看老爸老妈，二姨家的大姨兄来看老爸老妈。大姨兄77岁了，身体健康，蹬着三轮车，十几里路，带着点心、水果、酒，还有他自己开荒种地，收获的白薯。老辈人的这份情义，真是难得。我们这代人，也走亲戚，名为走亲戚，实际上就是送东西，完成任务而已。渐渐地，情义也就淡了。
即便如此忙乱，老太太还是抽空把油炼了，她想让我尽快吃上荤油。
前段时间，看过一篇文章，为猪油平反，大致意思是，猪油并非传说中的那么可怕，适当吃一些猪油，对身体不仅无害，而且有益。懒得深究这些，听这个，听那个，饭都没法吃了。
“想吃就吃！”这是老太太的理论，虽朴素，但想一想，真的有道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吃喝这点事，还不能自己做主，还不能随心所欲，还怕这个怕那个，活着有什么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