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记

作者:李广生|摄影:孔建斌

铁蛋和大花被分到不同的班级。铁蛋的班主任是女先生,姓张,比裘小姐稍长几岁,她有个儿子,比铁蛋大;大花的班主任是男先生,姓吴,比乙生年轻几岁,尚未成家。铁蛋和大花放学后,做完作业,经常在一起,谈论各自的先生。

“你怕张先生吗?”大花问。

铁蛋想了想,不知如何回答。他确实有点怕张先生,特别是张先生发脾气的时候,像是家里的那头偶尔犯起狂躁的驴子,挺怕人的。

就是这头驴子,把铁蛋一家拉到城里,然后被乙生安置在屋后的小磨房里,整日不停的拉磨。那间屋子很小,小到只能容下一副磨盘,驴子只能绕着磨盘转圈。从早到晚,它保持同样的速度,向着同一个方向,嘎吱嘎吱,嘎吱嘎吱,转来转去。铁蛋在门口看驴子拉磨,看着看着他就迷糊了,说不清是驴子拉着磨转,还是磨盘带着驴子转。

有时候,虽然是极少的时候,驴子也会犯脾气、尥蹶子,支愣着脖子,对着屋顶,发出刺耳的嚎叫,呲着一口硕大的白牙,很凶的样子。每到这时候,乙生就会跑过来,给它几鞭子,让它老实下来。可是后来,驴子的脾气越来越大,几鞭子下去,不但不老实,反而更加狂躁。乙生还要再打,裘员外走过来说:“别打坏了,还要让它干活呢。”裘员外把一块红布蒙在驴子的眼前,驴子安静下来。裘员外说:“驴子和人一样,看不见外面,心里就会安静。”

“为啥用红布蒙着呢?”铁蛋总是能够提出新鲜有趣的问题。

裘员外笑了,说:“红色代表希望,所以那些奖状、证书,都用红色的。总是要让它看到希望的,要不它怎么卖气力拉磨?”

张先生发脾气时,铁蛋怕她,发过之后,铁蛋又觉得她挺可怜。铁蛋越来越听话、越来越懂事,裘小姐很高兴,直夸张先生教导有方。铁蛋没说啥,有人夸张先生,铁蛋还是乐意的。

见铁蛋没回答,大花自言自语道:“可是,我怕吴先生。”

铁蛋转过头,看着大花,他有些惊讶:“你不是总说喜欢吴先生吗,怎么还怕他,你怕他什么?”

大花嗫嚅了一会儿说:“我怕吴先生变了。”

“变了?”铁蛋问,“什么变了?”

“吴先生说了,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学生,他学习如何做先生,我们学习如何做学生。迟早有一天,我们都会变得成熟,那时他就是好先生,我们就是好学生。”大花说

“那不是很好嘛,”铁蛋说,“有什么可怕的?”

“我怕吴先生变成好先生。”大花说。

“吴先生不好吗?”铁蛋反问。

“好!”大花当即回答,“但我怕他变得更好。”

“为什么?”铁蛋不明白。

“那他就不会跟我们玩了,”大花说,“好先生都不跟孩子玩。”

“哦——”铁蛋若有所悟,他想起了张先生,张先生从来不跟他们玩,张先生很忙。

“我也不想变成好学生。”大花小声说。

“嗯?”铁蛋很惊讶,转头看着妹妹。

大花忽闪着大眼睛,神秘的凑到铁蛋的耳边说:“好学生都不爱玩,可是我喜欢玩。”

铁蛋笑了,心里嘀咕:“原来她跟自己一样,表现这么乖,都是装的。”

小店里的客人走光了,就连那个经常吃蒸肉不给钱的酒鬼,也被打发走了。收拾好家伙,打扫完厨房,裘员外、裘夫人、裘小姐和乙生,挤在小屋里,一边休息,一边闲聊,话题自然离不开孩子。

“铁蛋进步了。”裘小姐揉着酸痛的腰说。

另外三人没有作声,眼神显得茫然,好像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大花有点急,但没表现出来,再次关注“教育人生”后,她的脾气改变很多。她走到乙生背后,按摩乙生的肩膀,低声说:“你说呢?”

乙生拍了拍裘小姐的手,感觉到她的皮肤粗糙了很多,顿时心生怜惜,嘴里应付着:“是进步了,都是你的功劳。”

裘员外掏出烟,递给乙生一棵,两个人分别点上,小屋里顿时烟雾缭绕。裘员外的声音从烟雾后面传来:“孩子好像并不快乐。”

“或许这就是进步的代价吧。”裘夫人蜷在屋角,她洗了一天的碗,她精疲力尽。每每想到代价,裘夫人心里都会感觉到彻骨的痛。这几十年,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代价:为了爱情,她背叛了亲情;为了亲情,她又放弃了几十年苦心经营的家业。这样做值不值呢?她自己也搞不清。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很伟大,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可怜;有时候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有时候又觉得前途一片黯淡。

“教育人生是不是探讨过这个问题?”乙生问。

“是的,”裘小姐说,“但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他只是说:成长必须付出代价,但有些代价是付不起的,也是不该付的。”

“什么代价?”裘员外问。

“他没说。”裘小姐答。

夜深了,乙生刚从隔壁孩子的房间回来,两个孩子已经睡熟。窗外是黑洞洞的天空,星星眨着眼睛,也像是充满疑惑的样子。

孩子熟睡的面孔又在乙生面前浮现:铁蛋紧缩眉头,似乎在梦里还想着什么;大花嘴角翘着,像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他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只看到孩子的进步和成绩,不要沉浸在进步和成绩的喜悦中,还要看到进步和成绩的背后,我们以及孩子所付出的代价。有些代价是我们付不起的,也是孩子承担不起的。”乙生说。

“即便考100分,也不值得高兴。”裘夫人突然插了一句,洗碗之余,她也读一读教育人生。

“和童年的快乐相比,100分又算得了什么呢?”裘员外说。

“真正可悲的是童年的快乐居然是分数堆积出来的。”乙生说,“有一天,铁蛋和大花长大了,他们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所有的快乐都与分数有关,所有的痛苦也与分数有关,除了分数,童年就是一张白纸……”

“那我们倾家荡产到这里来,又是为什么?”裘小姐说。

顿时,全家人都不吭声了。

夜风吹过窗外的杨树,树叶发出轻微的哗哗声,在静谧的夜空中,这声音显得如此的刺耳。没有人知道答案,或是谁都不敢去触碰答案,也或许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不知什么时候,全家人都睡着了,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夜幕下,吴先生匆匆赶回学校,与张先生的一番对话,让他更加的困惑。

张先生经验丰富、管理有方,让刚刚担任教职的吴先生佩服不已。他多次向张先生请教,张先生总是耐心解答、倾囊相授,这让吴先生在敬佩之余,还多了几分感激。可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张先生好像变了,不肯再向吴先生传授她的那些秘诀,也不再对吴先生的做法指指点点。吴先生以为张先生误会了他,今晚特意登门拜访说明情况。

张先生说她关注了教育人生,虽然平时工作很忙,但总要抽空看看,“我最大的收获是,他让我开始反思,什么是好先生,什么好教育?”张先生说。

吴先生觉得,对张先生这样经验丰富的先生来说,这根本不算问题,只有他这样的新人,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

“您还用思考这些问题吗?”他问道。

“不仅是我,”张先生坚定地说,“每一个当先生的,无论他的年龄和资历如何,哪怕是功成名就的老先生,都需要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要持续不断地思考。”

“为什么?”吴先生问。

张先生回答:“什么好先生、什么是好教育,是构成教育主张的基础。作为一名先生,必须要有自己的教育主张,做自己的教育,而不是重复别人的教育。”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有自己的主张?”吴先生追问。

“因为——”张先生思忖片刻,意味深长的说“因为所有的人生都是原创,没有自己的主张,就像是磨坊里的驴,忙忙碌碌,但一直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理想和激情没有了,教育就会匍匐在泥沼之中,散发着污泥的恶臭。”

“可是——”吴先生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觉得在张先生面前谈主张,似乎有点自不量力,于是就换了个话题,“我想多向您请教,让自己尽快成熟起来。”

张先生看着吴先生,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当年她也和他一样,渴望成熟、渴望进步,如饥似渴的向老先生请教、学习。最后呢,她进步了,成熟了,面对各种复杂情况都能得心应手,处理任何问题、哪怕是突发问题也能井井有条,再调皮的孩子,到了她的手里,也会老老实实,多会说谎的孩子,都会被她一眼识破……可是,她深切的感受到,随着自己的成熟,那些曾让她感动不已的东西悄悄溜走了。每天的工作都是重复,毫无趣味的重复,每个孩子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除了名字之外。她讨厌自己的这种状态,但它像魔咒一样无法摆脱。

“成熟不一定是好事。”张先生苦笑着说,“现在,我倒是想让自己不成熟一些。”

吴先生看着张先生,一时摸不着头脑。

“您经验丰富,您能够读懂孩子,”吴先生又想到一个话题,“专家说了,读懂孩子很重要。”

张先生想了想,似乎有些犹豫,她不敢保证自己真正想说的话,眼前的这个对教育充满热情的年轻人,能否听懂。但她决定还是要说:

“读懂孩子确实很重要,但你千万不要期望真的读懂,”张先生再次凝视着吴先生,“如果有一天,你自信读懂了孩子,那悲剧就有可能因此发生。”

在张先生的凝视下,吴先生觉得很不自在,仿佛内心深处那一点连自己也不承认但确实存在的想法也被张先生发现了,他不由自主的地下头,说:“那要怎么办呢?”

“读,”张先生说:“继续读,努力读,但不要期望读懂,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自以为是的认为已经读懂。对童心保持永远的敬畏和好奇,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

“您的意思是让我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吗?”吴先生问道。

张先生说:“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做一个探索者和保护者,不要做侵略者和占有者。”

……

离开张先生的家,吴先生一直在思索着张先生的话,“你的困惑在于如何尽快成熟,而我的痛苦在于如何摆脱成熟。”

后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教育问题,让铁蛋和大花这两个孩子产生困惑,让裘员外和裘小姐这两代家长产生困惑,让吴先生和张先生这两类教师产生困惑,同时,也让少林和武当这两大门派产生困惑。困惑和探索将永远伴随着教育。

还要不要写下去了呢?通过这种方式言说教育,会不会真的给大家带来思考?我也困惑了。

 [曾经的困惑]

爱学还是真学

焦虑家长、迷茫的教师、懵懂的孩子

关于阅读,我们到底欠下什么?

孩子,你高兴什么?

这是为什么?

转变教学方式,为啥这么难?

那些知识哪去了?

没有教材会死吗?

思维和如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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