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亥诗选

泅渡译阿米亥五首

1、游客

我们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只有吊唁和参观。
他们在大屠杀纪念馆蹲下身,
在哭墙旁戴上神色凝重的脸。
他们在旅馆沉甸甸的门帘后笑。
在 拉吉 墓,在 赫泽尔 墓,在 弹药 山,
他们和我们著名的死者照相。
他们哀泣我们可爱的男孩,
渴欲我们坚强的少女。
在清凉的蓝色浴室里
他们挂起内衣裤,
尽快晾干。

2、古城的屋顶上

衣服晾在午后迟暮的日光里:
白床单的女主人是我的仇敌,
毛巾的男主人是我的仇敌,
擦去了额头的汗珠。

古城的天空,
一线风筝。
线的那一头,
一个孩子。
我看不到他,
因为墙的缘故。

我们竖起展展旗帜,
他们竖起展展旗帜,
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幸福,
让他们以为我们很幸福。

3、一所房屋的墙边

一所房屋,粉刷得如同岩石,
在它的墙边,
我看到上帝的影像。

无眠之夜给了他们头痛,
却给了我鲜花,
在我的脑中绚丽绽放。

如丧家狗般失踪的人
会如人一般被找回,
重新领回家中。

爱并非最后的居所:
顺着无限延展的走廊,
爱之后还有众多房屋,
无穷无尽。

4、 上帝满怀慈悲

满怀慈悲的上帝,为死者祈祷。
上帝若非满怀慈悲,
尘世就定会有慈悲,
而不独在祂那里。
我,在山上采来繁花,
俯瞰整个山谷,
我,从山里扛来尸体,
对你说吧,世界无慈悲。
我,在海滨曾是盐之王,
犹犹豫豫伫立在窗前,
数着众天使的脚步,
在恐怖的战争中
用我的心举起痛苦的重量。
我,只借用过
字典里的一小部分字词。

我,必须破译
我不愿破译的谜语。
我知道,若上帝并非满怀慈悲,
尘世就定会有慈悲,
而不独在祂那里。

5、对耶路撒冷的爱

有一条街道他们只在那里卖红肉,
有一条街道他们只在那里卖衣服和香料。
有那么一天我只看到跛者和盲人,
染上麻疯病和痉挛的人,
嘴巴扭曲的人。

他们在此建筑在彼毁除,
在此挖大地在彼挖苍穹,
在此坐下在彼行走,
在此爱在彼恨。

通过旅游指南和祈祷书
爱耶路撒冷,
如同通过性交体位手册
爱一个女人。

诗人教育

阿米亥

董继平译

  是什么使我写作?我很晚才开始写作,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于我已三十一岁时,
是我自费出版的。因为――在那时――以色列诗歌非常传统。我为自费出版自己的第
一本小册子而非常骄傲,因为不必对很多人说谢谢你。

  现在,是什么使我写作?实际上,在十八岁时,就像我这一代人中的许多人那
样,我们不得不去打仗。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时我自愿加入了英国军队。而后
来,当我们的战争在以色列开始时,我也卷入了这场战争,等等,等等。因此,实际
上我与生活的最初遭遇是战争和爱情,战争和爱情同处于一种极为矫揉造作的方式
中。因为生活是个极为矫揉造作的指导者。真正的事物在生活中是矫揉造作的,它总
是发生在爱情开始于一个士兵走向前线之时,以及他对其女友道别之际。那是可怕的
矫揉造作。它是《从这儿到永恒》,它是别的一切事物。但它也是事实。实际上,生
命的指导者是一个非常不懂世故的人。他永不会被接受于许多制作深于世故的电影的
地方。因此,它是战争和爱情,我找到对策,爱情,也是现实。因此代之以我的战争
是现实――战争,死亡,严酷的是现实――爱情是一条出路。我发现爱情更接近泥
土。两者相互平衡着。并非爱情就在上面,死亡和其它不幸之物就在这下面――它们
是两种现实。为了在这两种现实之间平衡自己,我开始了制作语词。

  我实际上是一个有许多思想体系和信仰的大学毕业生,也是一个有许多失望的大
学毕业生。可以说,我有一个从童年起就信仰上帝的学士学位,而且也是一个有失望
的学士学位。我在信仰人类正义之中完成了硕士学位,又信仰人类能使世界更美好。
并且,在开始以后,我发现这并非是那样的。我在这第二种源于人类的失望中获得的
硕士学位。而就在此刻,我开始了写作我希望中的哲学博士学位论文,以代替放弃
它。我仍在写作它,你希望我永远也不要去完成它,像那么多的哲学博士候选人一
样。因为从事高于博士级的工作将会是死亡……我的诗,换而言之,帮助我不去绝
望,不去转而反对我童年的信仰。我转而反对那些背叛了我的人,因为他们背叛了信
仰,我从未离开对一个更美好的未来的信仰,并且――如我在近两年中发现的那样―
―我认为自己是个冷眼看人生的后期人道主义者。

  我自己的诗仅仅与人类有关。你离开它片刻,那么对诗根本就没有用。你可以做
任何事情,但诗却与人们有关,因为语词与人们有关,诗具有治愈的力量――并非仅
仅以对病人。我知道在某些精神病院里诗被用来治病,如舞蹈和绘画一样。我意味着
的是我们都需要医治,我们都需要治愈。我用现实医治着现实。

  我想朗读一首不得不安慰于生活的/现实的严酷典型的摇篮曲,以作为例子。这
首古典摇篮曲不是那种母亲在其中将向孩子许诺这个严酷世界中的天使和蝴蝶.……
天使和蝴蝶以及仙女,还有那儿童的梦幻中的所有这些聚居物。老式摇篮曲蔓延某种
事物有如……我想起多年以前的一首以色列摇篮曲,是这样写的:“睡吧,我的孩
子/爸爸去工作,爸爸在打仗/睡吧,我的孩子,睡吧”然后,当然是:“睡吧,我
的孩子,睡吧/城镇陷落成碎片,风儿在来临/鬣狗在嚎叫,我们都得死去/睡吧,
我的孩子,睡吧。”这们母亲在干什么呢?她在使用现实的本来面目……战争和工作
的严酷,许多坏事情,父母离别,以及所有给一个儿童的生活的坏事情。她使用同样
的事物来帮助孩子克服它――用现实。她并没有试图将他置于现实之外,而是告诉
他:“是的,它是战争,它是火,它是风,它是所有可怕的事物。我们与之生活在一
起。睡吧,我的孩子。”如果她用有韵的嗓音唱出所有坏事情,那就是诗。于是,像
“战争”及“火”还有“炸弹”这样的语词当然就是会起到安慰作用。那是唯一的方
式。

  因此,我实际上继续歌唱。并且,让我告诉你,希伯莱语中的诗一词是“歌”。
“歌”与“诗”是同一词。我继续歌唱,有时就象珀涅罗珀。她在夜里解开她在白天
所做的东西/所编织的东西。夜里,我又解开所有的语词,而第二天,我再次使用它
们。诗有时就像波斯妇女舍赫拉扎德一样。国王告诉她,“我要杀死你。”而她说:
“好吧,我要给你讲故事”。只要她能讲故事,她就不会死去。诗有进就像故事,为
了不死讲述诗,讲述语词。或者像在你们美国拥有的那样。它是一种抵抗绝望的阻挠
因素。它是一种抵抗死亡的坚定的论证。

  但诗的另一面是悲伤。实际上,每一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 不
可能存在的。如果你最终以描述痛苦来思考它,人们较之于他们描述其幸福则更准确
而细致……对我们来说,人类经验使之更容易去描述痛苦。我们必须做的事情是用语
言和痛苦的精确在去描述美的事物。在希伯莱语中,对于那头痛的人的古谚说法是
“他感觉到他的头”……如果我们的躯体不疼痛,我们就感觉不到它。因此,感觉某
种事物,体验某种事物实际上是用痛苦去感受它,。

  然后,另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描述我们所丢失的东西。当我在纽约直到去年暮春之
时,(在一月,两周前我从以色列来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幕)有一个失落的年青学生,一
个乡村里的神学学生。开始,他失落于八四年一月一日。 一次社交会后,他消失在索
霍。因此,在起初,在所有的树和超级市场上贴满了印有这人的名字和照片的告示,
那就是这样的。他越是离开,他的描述就越是变得准确。他穿着这个,他有时看起来
像那样。并且在更多的照片。因此他越是失落,你就越是描述他。而通过描述他,你
制作一首诗,因此,诗和赞美实际上应是去描述失落的。

  在一首情诗里,那恋人悲哀其钟爱者离开了他,从《雅歌》时代到我们时代,它
都总是那样。因此他在起初说,“请回来”并不作为诗人,仅仅是“请回来”,然后
也许加上一名字……再然后,一周以后,他说,“请你,带着你那美丽的黑眼睛和黑
卷发,带着你那美丽的红唇,请回来吧”。因此你开始将她描述于你的失落之外。于
是你开始说,我想起我们一同站在海岸上看风,看片片船帆靠岸的时候……我们发现
自己在制作一首赞美和幸福的、但在我们失落之外的诗,而不是悲叹那我们失落的某
人。因为纯粹的赞美仅仅是给天使的。纯粹的,纯粹的赞美是结不出果实而完全空空
如也的,并且是给永恒的,无论它意味着什么。真正的赞美是我们失落而又去描述的
事物。

  在艺术中,诗歌是最后及最伟大的职业。你所需要的一切就是使语词适合于现
实。儿童以一种极为自然的方式那样做。儿童很容易编造这些东西。因为他们以事物
的本来面目看待一切事物。他们是自然的诗人,因为诗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东西。他是
我们时代的人类的主流;它是主流,差不像我们不认为它是主流的那样。就给你们几
个来自我孩子那儿的例子吧:几周前,我与我六岁的小女孩同行,她指给我看耶路撒泠
的一所房子。她的朋友,她的小朋友住在那儿。她的父母修整了家。我没看见它,因
此我问她那屋怎样?她说,“噢,门口像往常一样,但里面美得像银行”。这当然是
自然的诗开始之处--因为,对她来说,她完全未学过,除儿童诗外,她就未曾读过
诗了,但她有着那就是符号,是真正美的隐喻的感觉:一个银行,都是玻璃。这是对
的,因为她未曾见过神庙,她未曾见过许多其他事物。 对她来说,那最近的是唯一的
东西。我想,那就是诗所发挥的东西。你攫取--在你们说“我在攫取语词”的英语
中没有一种表达法吗?因此你们攫取最近的东西--“它象银行”。你攫取它,你抓
住它。

  再者,许多年前与我的一个在那年龄的儿子一起,我们站着等巴士。两辆满员的
巴士开过去,耶路撒冷的一种城市巴士,然而突然一辆空巴士开过去,我们很高兴,
因为这儿开来的是我们的巴士,完全是空的。然后,如事情发生那样,那辆巴士,当
然极为缓慢地驶过。因为所有的巴士司机――就像大多数专业人员一样――开始憎恨
他们对其服务的人。因此,他非常缓慢地行驶,然后开过去。我的小儿子说,“这儿
是一辆装满空人的巴士”。你们所有想起童年或者有小孩的人都知道他们常常这样
做。

  我有一首诗――或许将朗读它――叫做《上帝,满怀仁慈》。它基于著名的“为
死者祈祷”。你大开阔的墓铡念它,“上帝,满怀仁慈,给这个死者的灵魂施以仁慈
吧,并祝福他在乐园里的所有正义中找到安宁……”它是我的早期诗作之一,我想起
它被一个领唱者用非常优美的声音唱着……有一个年青的同志战后死于创伤已两年
了。突然,当这个人唱“上帝,满怀仁慈……”我说,“等一下,等等……发生什么
啦?这个年青人正被搁放进他的墓穴,有些不对劲”。我将朗读这首诗,我的任何集
子都未收入该诗。

上帝 ,满怀仁慈
那不适合上帝,满怀仁慈
仁慈会存在于世而并非仅仅存在于他
我,那在山上采花的人
那朝山谷中俯视的人,我,那从山岗上搬运尸体的人,
有资格去报道世界空白于仁慈;
我,那仅仅使用词典中的世界之一小部分的人,
我,那被迫去违反意志解答谜语的人,
那并不适合于上帝,满怀仁慈
仁慈会存在于世而并非仅仅存在于他。

  我在做着一个儿童要做的事。任何教士或牧师,或者专职宗教人员会告诉你,
“有一种说'上帝,满怀仁慈’的方式”。你不必从字面上处理它。但诗人却不得不
从字面上处理事物。那就是全部差异。

  诗人能够很好地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要做……但在另一方面,
我极其反对有并诗艺的诗,你可以讨论它,甚至可以写一篇短文论及它,但写一首诗
――就像你去饭店,厨师走过来说,“今晚我们有一种包含一切东西的伟大的汤,它
是一种伟大的,伟大的汤”,因此你要了,但代之以将汤端来,他描绘那其中容纳的
东西,你想喝汤,诗人应该写诗和存在于生活中,并且要写有关那正在发生于他们之
中的诗。

  我写过一首也许可能会像这儿解释的诗。我将朗读它。我的头,我的头。

  当我的头猛撞在上,我尖叫。
  “我的头,我的头”,我还尖叫,“门,门”
  而我没有尖叫,“母亲”,也没有尖叫,“上帝”。
  我也没有说起那个将不再有关和门的
  世界的时间未日的幻象当你抚摸我的头,我低语,
  “我的头,我的头”。我还低语,“你的手,你的手”。
  我没有低语,“母亲”,也没有低语,“上帝”。而且我没有看见那打开的天空
中的
  手抚摸头的幻象。
  我尖叫的我说起的以及我低语的一切都是
  自慰:我的头,我的头。
  门,门。你的手,你的手。

  我在考虑一个关于创造诗人的计划,一个教育计划。比如说,你将生活在那人们
真的试图去教育某人怎样这么做或那么做的十八世纪里……我认为大多数诗人――如
果我错了请纠正我――如果他的子女不成为诗人,就很高兴。不像医生和律师以及商
人非常高兴于如果他们孩子继承他们的职业,我想诗人,大多数诗人,不会很高兴于
那一点。

  宗教的童年是非常伟大的,无论是犹太教还是天主教的。你未在天主教爱尔兰长
大就能想象詹姆斯·乔伊斯吗?因为宗教并不想创造诗人,事物是真实的,像他们一
样虚幻,你在一种诗意中得到了上帝,并不仅仅作为一种神学。谈及上帝就是去做各
种诗歌之事,如同用你的双手做事。许多许多的像这样在宗教之屋中长大的父母……
是不能与我们的孩子继续那事的。它会再次撒着谎。它会虚构着某种丰富儿童的事
物。

  我要告诉儿童或想要成为诗人的人的下一件事是你得使用你自己的生活作为材
料。你是那尘埃给工人的东西,肉给屠夫的东西。你是你自己的屠夫。你应该意识到
它,那么多地意识到它以致有时你忘记了你是诗人。那能够发生于任何诗人的最可怕
的事情是他经常意识到他是诗人。由于这点,他遗漏了做诗人和做人两者。诗形成习
惯的片刻,是糟糕的,每首诗都应该是新颖的。许多青年诗人仅仅以写有关其不幸之
爱情开始,因为那是属于青春。让我们假定一个青年诗人写了一组有关其不幸之爱情
的美丽的诗吧。这组诗相当成功。这本诗集吸引许多因为诗的缘故而坠入与诗人相爱
的情网之中的青年女子或青年男子。因此,通过写他的失败,他变得极为诱人,他成
为成功者,他在种意义上是成功的,是吗?因此,无论在什么人接近的时候,他得
说,请别接近我,踢开我吧,因为我要继续写诗。

  另一幅错误的图景,像那样的,是使用悲伤的事物……如同一种连续不断的灵
感。我对我的学生讲述着一个坐在其镀金椅子上的诗人,一个浪漫诗人的形象,与他
的黑色大书桌在一起,一朵玫瑰坐在那儿精确得如他所想要它的那样:不像这,而像
那。有着特殊的气味,和特殊的时刻,而一切都是应该是的那样。他在写着一首伟大
的情诗,而他用这首诗去献于其的女人进来,她拥抱他又亲吻他,告诉他,“快来,
让我们做爱吧,让我们到外面去散步吧。”然后他推开她,并告诉她,“走开,我在
写着一首给你的诗。”那就是艺术的极大谬误,我们都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每首诗都应该是最后一首诗,每个写作的诗人都必须有,或应该有这是他想说的最后
的东西的感觉。它应该被造形如它有着他那浓缩在一首诗里的生活的所有消息。它实
际上是一种意志……你知道最后的语词成为最后的语词,有时是通过那有人死去的绝
对事实而知道的。我们在历史中有许多死去的著名人物,而他们临终前的最后的话是
著名的。这些话突然成为伟大的话。那就是诗所做的事。例如,如果有人说,“请关
门,有只猫在发噪音”。如果后来他应该死去或消失,他就会突然说,“你知道他最
后的话是什么?”“关门,有只猫在发噪音。”于是你开始思考他意味着什么,他说
什么,等等,等等。每首诗应该,诗中的每行诗都应该好像是一个人的最后意志……
只有你带着某种事物通过,你才能系统阐述,你才能俯视一切。

  我经常写下并告诉人们不要做诗人,不要看起来像诗人。如果人们认为我是个的
士司机或者别的什么,我就最为幸福,我为之而非常骄傲。我有时甚至会有被冒犯之
感,如果人们说,“他看起来像个诗人!”这是可怕的事。

  他把我们带到这个问题上来:诗可教么?它极为疑难……它有如坠入情网。你可
以教各种性交姿势和技巧,为什么不能呢?但你却不能教坠入情网。反之,如果你有
太多的规则,你就坠入不了情网,唯一的事是去告诉某人:保持健康,多跑步,散步,
别抽烟,要愉快,要听很多美妙的音乐。那是我们能告诉某人准备好坠入情网的唯一
事情。但然后, 他当然会坠入与那不轻视又不喜欢音乐的某人相爱的情网。

  我就相信诗人是文艺和生活的格斗士和步兵,他们得在那外面,他们不能允许自
己奢侈呆在某个象牙塔内,他们必须成为每种人类活动的部分。他们是步兵。于是,
散文作家当然——我也写过散文,因此我不被偏见影响——散文作家会是将军,他们
坐在远在前线后面的非常安全的空调掩护所内,每天计划三四个小时,直到他们睡
觉。但士兵得一直呆在外面。我要说评论家则全是战争社会学家,战略教授,他们甚
至比将军更为安全,因为将军们也甚至会阵亡……那些受伤、被击中受重创而又被杀
死的人仅仅是诗人。因此,让我们真正感谢诗人有着的有在那外面、未被社会过多地
娇惯的这份礼物……以及不时回来说许多有关现实的话的的这份礼物吧。

《人的一生》耶胡达.阿米亥
唐蓁
来自: 唐蓁 2014-03-23 21:04:09
人的一生
   ——耶胡达.阿米亥(犹太诗人)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
  去完成每一件事情。
  没有足够的空间
  去容纳每一个欲望。《传道书》的说法是错误的。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
  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
  并且堆聚石块,
  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
  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
  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
  那历史用漫长年代
  造就的一切。
  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
  当他失去了他就去寻找
  当他找到了他就遗忘
  当他遗忘了他就去爱
  当他爱了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是博学的
  并且非常专业,
  但他的身体始终是业余的,
  不断在尝试和摸索。
  他不曾学会,总是陷入迷惑,
  沉醉与迷失在悲喜里。
  人将在秋日死去,犹如一颗无花果,
  萎缩,甘甜,充满自身。
  树叶在地面干枯,
  光秃秃的枝干直指某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在我生前,凭我生命 (耶胡达.阿米亥)
笨小孩
来自: 笨小孩(吉祥茹意) 2014-04-03 18:27:59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西风,

虽然它吹向东方。

同样,死亡被称为死亡,虽然它吹向生命。

在墓地,我们回忆起生前,出了墓地——

就回忆起死者。

正如过去通向未来,你通向我,我通向你,

虽然我叫我的名字,你叫你的名字。

犹如春天供养夏天,夏天铺设秋天。

犹如我会思想,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那是我上帝的旗帜。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公认的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

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于德国的乌尔兹堡,十二岁时随家迁居以色列,

二战期间他在盟军犹太军队服役,目击了以色列独立战争和西奈战争,战后他当过多年

的教师,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

间》等十余部,在欧美诗坛上具有较大的影响,被译成数十种文字。他曾多次获得国际

国内文学奖,2000年去逝。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by 叶胡达·阿米亥 刘国鹏 译
白了少年头
来自: 白了少年头(闲云野鹤一孤僧。) 2014-08-07 12:02:03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阿米亥爱情诗一首
泅渡
来自: 泅渡 2014-09-23 15:58:45
总在坟墓旁找到石匠和园丁,
总在法院旁找到律师事务所和电话亭,
总在希望旁找到一大堆绝望,
总在火车站旁找到旅馆。
总在爱情的邻巷,找到“我爱你”、“我也爱你”的字样,
绑定我们胜过任何婚姻的海誓山盟。
说“看哪,你多美”还远远不够,
你得把“我爱你”说七次,
恰似你在赎罪日默祷“关闭大门”时,
在生命之门渐渐合拢时,
你要把“主即上帝”说七次。
众人都说“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即使死亡也分不开我们,
它把我们绑定在宇宙某处,
让我们不断地重新相遇。

比喻的三层结构:比喻、比喻的延展和比喻的回旋
——初读耶胡达·阿米亥

前言:

上个学期,我有幸从复旦诗歌图书馆藏有的那套“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中遇到了傅浩先生翻译的上下两部《耶胡达·阿米亥诗选》。在大约四个月的时间里,我断断续续地读了几遍,做了些摘录,不知不觉中也汲取了很多营养。这段日子我学习、读书、考试,去了成都、舟山,回了一趟徐州,又回上海,说起来与往日并无太大区别,但总感觉生活又更新了。走路、坐车、做事情、看风景、烦恼或快乐的一些时刻,就突然会想起阿米亥的某句诗。

这篇随笔发在苏穆沙龙里,名义上是响应一下荐读制,事实上更多是写给自己看,帮助自己理清阅读阿米亥的过程中遇到的问题,督促自己思考,将阅读时一些模糊的想法清晰地表述出来。这个过程完成了,我才放心继续走下去。

另外,由于我真正深入阅读过的诗人不多,也并未系统地学习过诗歌评论,对文学、诗歌理论更是所知甚少,观点难免会有许多陈腐、偏颇之处,望各位大佬能够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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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喻的三层结构

耶胡达·阿米亥是世界一流的诗人,他的作品至少在写作技法与内容两个方面十分值得我们关注。在内容上,他的诗歌主题丰富,涉及宗教、传统、战争、爱情、时间、日常生活等等,诗所表达的思想也纷繁复杂,笔者还未能有所把握。因此,在这篇随笔中,我将自己的野心限定在分析其写作技法的层面上,仅就阿米亥诗歌的皮毛进行一些探讨。我相信,尽管仅是在这个层面上,他的诗歌仍然足以让我们许多人学习和赞叹了。

在将诗人的写作意图和诗歌的整体暂时搁置之后,初读者往往会发现阿米亥的比喻十分精妙,并且这些比喻往往是进入阿米亥诗歌的捷径。比喻是人们最熟悉的修辞之一,无论是在文学作品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比喻都常常被使用。在经历数千年的历史、经由数千种人类语言的反复咀嚼、锤炼之后,比喻仍然具备鲜活的生命力。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场浩大长久的文学进食仍将继续下去。可以说,比喻的技巧是诗人的基本功:如何将两个不同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从中产生更大的张力,进而获得诗意。对这一基本功的把握能力是评判诗人创作能力的标准之一。阿米亥在这一方面可谓登峰造极,他的作品中精美、贴切又令人耳目一新的比喻随处可见:

我的双眼想彼此流通,
像两个相邻的湖泊。(《六首给塔玛尔的诗》)

只有我母亲的话语与我在一起,
就像一块包在沙沙作响的蜡纸里的三明治。(《当我是个孩子时》)

我们的爱在一所孤儿院
穿着孤儿的制服。(《给一个女人的诗》)

完整地离去的人们
傍晚被带回家来,像找回的零钱。(《一间屋里三四个人当中》)

至于我的灵魂:
那道道褶皱一直存留着,
好像一封你不敢再度展开的
旧信上的褶皱。
这里。
是。
从这里起
开始撕裂。(《在七十年代前夕》)

你的面容和你的名字美丽,
印在你身上犹如印在一罐
精美的蜜饯上:
水果和它的名字。
你还在里面吗?(《我们曾相近》)

然后,举起手
掩住哭泣的双眼
就像捧一只水盆
喝呀,喝。(《带我去机场》)

她回答:我的灵魂像你的一样被撕裂,
但它因此而美丽
像精致的丝带。(《躺着等待幸福》)

正如时间不在钟表之中,
爱情也不在肉体之中:
肉体仅仅显示爱情。(《在别的某个星球上你也许是对的》)

可是当肉体死去时,爱被释放,
疯狂地增长,
就像一台自动售货机出了毛病
鸣响着愤怒的铃声一下子倾倒出
所有世代的幸运的
所有硬币。(《肉体是爱的原因》)

通常而言,比喻往往将一物比作另一物,本体被比作喻体,这一过程是一维的,是直接而简洁的,一维的比喻无论何其精妙,也很难给人惊奇之感。而以上的诗句中,阿米亥将比喻进行了延展,成为了二维的比喻。从形式上看,并非是一物比作另一物,而是以这个物体为主体形成的一个句子为本体,比作另一个句子。在这个过程中,比喻不再草草结束,而是在一个平面中行动起来,本体和喻体的联系不仅仅存在于中间的比喻词。延展之后的比喻不仅具备更强的画面感,也为比喻本身的合法提供了诗人自己的证据支持。在现代诗歌中,许多诗作的比喻因为跳跃距离太大,或太抽象,往往使读者感到莫名其妙,这也是现代诗歌饱受责难的重要原因之一。比喻的延展则可以使这一危险迎刃而解。二维的比喻解放了阿米亥的手脚,因为无论跨度有多大,只要本身的确是有效的,延展开后读者总能找到合理的理解。设置的障碍越大,连接的桥梁就越能给人惊喜,“陌生化”在这里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而诗意就在这些联系之间焕发出来。

有时,一首诗由许多个二维比喻串联起来,阿米亥的作品多属此类。如:

当我是个孩子时,
蒿草和樯桅耸立在海滨;
我躺在那里的时候,
我想它们都是一样的,
因为它们全都在我之上升入天空。

只有我母亲的话语与我在一起,
就像一块包在沙沙作响的蜡纸里的三明治;
我不知道我父亲将何时归来,
因为在空地那边还有一片森林。

一切都伸出一只手,
一头公牛用犄角牴破太阳,
夜里街上的灯光爱抚
墙壁的同时也爱抚我的脸颊,
月亮,像一只大水罐,倾俯着,
浇灌着我焦渴的睡眠。

(《当我是个孩子时》)

凉鞋是完整的鞋的骨骼,
骨骼,及其仅有的真正灵魂。

凉鞋是我奔驰的双脚的缰绳
和一只疲倦的、祈祷着的脚上
系经匣的带子。

凉鞋是我所到之处我践踏的
小块私有土地,我的故乡、
我真正的国家的大使,地上
群集的小生物的天穹
和它们的必将来临的毁灭之日。

凉鞋是鞋的青春年华
和在荒野中漫步的记忆。

我不知道何时它们将丢失我
或何时我将丢失它们,但它们终将
被丢失,各在一个不同的地方:
一只离我住所不远,
在岩石和灌木丛中间,另一只
沉入大海附近的沙丘,
像一轮落日
面对着一轮落日。

(《凉鞋》)

另一些时候,一个成功的二维比喻就足以支撑阿米亥的一首诗:

当耶路撒冷的市长
是悲哀的。
太可怕了。
一个人怎么能当那样一座城市的市长呢?

他能把她怎么办?
他将建筑,建筑,建筑。

而在夜间
四周山上的石块
将爬下来
趋向那些石头房屋,
好像群狼前来
冲着那些
变成了人们的奴仆的狗儿嚎叫。

(《市长》)

有时我非常快活,不顾死活。
那时我就深深扎进
世界这只绵羊的
毛里,
像一只虱子。
我就这么快活

(《有时我非常快活,不顾死活》)

事实上,只要多加练习,比喻的延展仍然是较为容易的。单维的比喻常常显得单调且不能准确地传达诗人的意思,延展之后的比喻就是为能指与所指之间千万种可能之间划出了最有效的一条,给出了另外一个坐标。这时诗歌是平面的,不再是词与词、句子与句子的拼合。然而阿米亥的诗并非到此为止。在少数诗中,他将比喻继续延展,制造了三维的比喻。最具代表性的应当是《自传,1952》、《夏末黄昏在摩査》等。

我父亲在我头顶之上建造了一片大如船坞的忧虑,
曾有一回我离开了它,在我被造好之前,
而他留在那里守着他巨大、空旷的忧虑。
我的母亲像一棵海岸上的树
在她那伸向我的双臂之间。

在’31年我的双手快乐而弱小,
在’41年它们学会了使枪,
当我初次恋爱之时,
我的思绪像一簇彩色气球,
那女孩的白手把它们全都握着,
用一根细线——然后放它们飞走。

在’51年我生命的动作
就像许多锁绑在船上的奴隶的动作,
我父亲的面孔仿佛火车前面的照明灯
在远方愈来愈小,
我母亲把许许多多的云关闭在她那棕色的壁橱里,
我走上街头时,
20世纪就是我血管中的血液,
那在许多战争中想要通过
许多开扣流出来的血液
因此它从内部撞击我的头颅,
愤怒地汹涌到我的心脏。

可是现在,在’52年春天,我看见
比去冬离去的更多的鸟儿飞回。
我从山丘上走下,回到家里。
在我的房间里:那女人,她的身体沉甸甸的
充满了时间。

《自传,1952》

一辆孤独的推土机与它的小山搏斗,
像一位诗人,像所有在这里独自工作者。
成熟的无花果的一阵沉重的欲望
把黄昏的天花板扯到与大地齐平。
火舌已经吃掉了荆棘,
死亡无须做一件事除了
像失望的火焰一般叠起。
我可以得到安慰:一种伟大的爱
也可以使一种对山水的爱。
一种对水井的深沉的爱,对橄榄树的燃烧的爱,
或像推土机一样独自挖掘。

我的思绪总是在擦拭我的童年,
直到它变得像一块坚硬的钻石,
不可破碎,切入
我成年的廉价玻璃。

(《夏末黄昏在摩査》)

在这两首诗中,我们看到许多二维比喻相互交织、相互联系,诗歌的涵义从这种联系中体现出来。比喻在诗中千回百转,纷纷扬扬,每一个比喻都没能完整的表现主题,也没有哪一个比喻真正脱颖而出,但它们都围绕着某个中心在旋转,那个神秘的、没有点明的中心就是比喻的第三维,或者说是整首诗本身。如果说从比喻到比喻的延展只是个技术的问题,那么从比喻的延展到比喻的回旋体现的则是对诗歌的掌控能力、对现实和记忆的体认程度。

《夏末黄昏在摩査》中,二维比喻有这样几组:比较明显的有,“孤独的推土机与它的小山搏斗”-“像一位诗人,像所有在这里独自工作者。”;“死亡”-“火舌吃掉了荆棘”、“失望的火焰”;“思绪总是在擦拭我的童年”-“它变得像一块坚硬的钻石”;“童年”切入“成年”-“钻石”切入“廉价玻璃”。另外,隐藏的暗喻有,“成熟的无花果的一阵沉重的欲望 / 把黄昏的天花板扯到与大地齐平”-诗人垂下头,寻找根基;“荆棘”-成年生活;“像推土机一样独自挖掘”-我可以做和应该做的事。

一开始第一组比喻告诉读者诗人在与某件事物搏斗着,“成熟无花果”两句暗示着某种下垂与回溯,“火舌”三句在讲述死亡在无法吞噬之物面前的失望,“我可以得到”三句是对那不可磨灭之物的猜测,而后又回到最初的意象:“像推土机一样独自挖掘”。第一节的叙事风格沉郁,隐喻层叠,不易解读。第二节则好像完全换了色彩和质感,但这组二维比喻本身使得第一节的所有比喻生效:童年的珍贵、不可摧毁,与成年生活的“廉价”、易碎。读者于是明白,第一节推土机在挖掘的,正是这样一些珍贵的、不灭的事物,连死亡也不能带走的事物。整首诗的层层比喻各有着逻辑的或内在的联系,使它从平面中竖立起来,形成了一个更加精妙结构,其中所呈现的诗歌的张力、意境,是平面的诗歌所不能比拟的。

《自传,1952》是阿米亥最早发表的诗歌之一,这个早熟的诗人在这时就已经开始了三维比喻的尝试,并且是一次十分完美的尝试。诗中主要有如下几组比喻:父亲给予我的忧虑-建造很大的船坞;“我离开了它,在我被造好之前”-船离开船坞,在它被造好之前;“母亲”在“伸向我的双臂之间”-“一棵海岸上的树”;“思绪”-“彩色气球”;“那女孩的白手把它们全都握着,用一根细线——然后放它们飞走”-思绪紧跟着一个女孩儿,又忘了她;“我的动作”-“奴隶的动作”;“父亲的面孔”“愈来愈小”-“火车前面的照明灯”;“云关闭在她那棕色的壁橱里”-一个自我封闭的过程;“战争”中的“20世纪”-血管“开口”中的“血液”;“血液”“撞击我的头颅”、“心脏”-战争使我狂热。

这首诗的第一节是一个总述,描述一切开始时的忧虑状态,第二、三两节则是故事的展开,最后一节是一个突变和沉淀。前三节各自的一组或几组二维比喻已经构成了三个小的相互联系、相互印证的整体,而通过语调的平稳、醇厚、意象选择上的沉郁色彩、“父亲”、“母亲”、“船”、“海”等意象的多重比喻、明确年代的顺次出现,这些小的整体被悬起,开始环绕着同一个中心不断回旋:时间。

从以上两首诗中,我们能发现比喻的回旋中各个二维比喻是如何实现联系的。归纳起来,主要有这样几种方式:

1、比喻自身的方式:在一个比喻建造完成后,其喻体在接下来的比喻中作为本体出现,继续延展。如在《自传》的开头,忧虑被比作船坞,紧接着我就像一个未造好的船一样离开船坞,在这里船坞就已经是一个实指的本体了;或针对同样的本体,使用多种二维比喻,将其本身作为喻体。如《夏末黄昏在魔査》。

2、比喻之外的方式:如通过明显的提示词将各个部分串起来;通过意象、语言风格的有意选择;同样意象的反复出现等。

种种方式可以造成比喻重章叠唱,千回百转的效果。这并非易事,因为比喻的回旋绝非豪无意义的技法。在大部分现代诗歌中,比喻本身就是一种将熟悉的事物陌生化,或将陌生事物可感化的过程。诗歌要求经验,因此比喻要求诗人至少对本体与喻体其中之一有所体会。对事物的体会愈深入,诗则愈真挚、愈美妙。单维的比喻因为所包含的内容太少,往往显示着作者体认程度的不够深刻,因此价值不高。二维的比喻要求诗人在简洁的比喻基础之上进行延伸,这本身就是一个体认的过程。不过这种体认仍然局限在事物个体之上,这个个体仅仅是整首诗的局部。想要制造比喻的回旋,其难度远远超越前两者。除了做到比喻及其简单延伸之外,整首诗的各个部分都要联系起来,并将隐藏的环绕中心提示给读者,这需要诗人对他所要表达的主题本身的深刻体验,毕竟这将是一个可以独立运行的世界。这事实上是一个追求穷尽的过程:从小处讲,你的想象力究竟能走多远,你对事物的体验究竟有多深;从大处讲,你所表述的主题究竟有多少种合适的表述方式,你的思想究竟能显现出多大的价值,以及你——诗人本身,是否具备创造另外一个世界的能力,是否可以成为夏弗兹博里所谓“第二造物主”?

耶胡达·阿米亥诗歌选译(25首)
一一
来自: 一一 2015-02-09 16:34:06
诗人简介: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是公认的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于德国的乌尔兹堡,十二岁时随家迁居以色列,二战期间他在盟军犹太军队中服役,目击了以色列独立战争和西奈战役,战后他当过多年的中学教师,先后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现在风暴之中,诗:1963-1968》《时间》等十余部,在欧美诗坛上具有较大的影响,被译成数十种文字。他曾经多次获得国际国内文学奖,2000年逝世。
阿米亥的诗透明而睿智,善于使用圣经和犹太历史作为诗歌意象,把日常与神圣、爱情与战争、个人与民族等因素糅合起来,因此他的诗多涉人类的生存环境和普遍命运,其想象力丰富得惊人,具有深远的哲学意味和语言渗透力。

葵花田

成熟与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阳的温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们。需要
甜蜜的阴影,死的
内向,抽屉的里面,一个深似天空
的粗布口袋。它们未来的世界:
一间幽暗的房屋最深处的幽暗,
一个人的体内。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最后的果实业已成熟
人们走在往日不曾走过的路上。
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树木随年龄而变得黯淡,人却日渐白了头
不久雨水就要降临。铁锈的气息会焕发出新意
使内心变得愉悦
像春天花朵绽然的香味。

在北国他们提到,大部分叶子
仍在树上。但这里我们却说
大部分的话还窝在心里。
我们季节的衰落使别的事物也凋零了。

不久秋天就要来临。时间到了
思念父母的时间。
我思念他们就像思念那些儿时的简单玩具,
原地兜着小圈子,
轻声嗡嘤,举腿
挥臂,晃动脑袋
慢慢地从一边到另一边,以持续不变的旋律,
发条在它们的肚子里而机关却在背上
而后陡然一个停顿并
在最后的位置上保持永恒。

这就是我思念父母的方式
也是我思念
他们话语的方式。

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花时间去干所有想干的事情。
没有足够的理由
为所有目的寻找理由。《传道书》
实则大谬不然。

人需要爱的同时也需要恨,
用同一双眼睛微笑和哭泣,
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而后归拢它们
在作战中做爱也在做爱中作战。

憎恨而后原谅,怀念而后忘却,
规整而后搅混,吞咽、消化
历史
年复一年的造就。

一个人没有时间
当他失去他就去寻找,当他找到
他就遗忘,当他遗忘他就去爱,当他爱恋
他就开始遗忘。
他的灵魂历尽沧桑,他的灵魂
极其专业,
可是他的肉体一如既往地
业余。它努力、它错失,
昏头昏脑,不解一事,
迷醉和盲目在它的快乐中
也在它的痛苦中。

人将死去,就像无花果在秋天凋零
枯萎,充满了自己,满缀甜果,
叶子在地上变得枯干,
空空的枝干指向那个地方
只有在那里,万物才各有其时。

肉体是爱的理由

肉体是爱的理由;
而后,是庇护爱的堡垒;
而后,是爱的牢房。
但是,一旦肉体死去,爱获得解脱
进入狂野的丰盈
便像一个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在猛烈的铃声中一下子吐出
前面所有人的运气积攒的
全部硬币。
adc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

在一间屋子墙壁的近旁,上面似乎
漆满了石头
我看到上帝的形象。
无眠之夜带给许多人头痛
却带给我鲜花
美丽地盛开在我的脑海。

谁像狗一样地迷失
谁就会像一个人一样被找回
而后被送回家
爱并非最后一个房间:还有其他的房间
紧随其后,那没有尽头的
整整一个走廊。

野和平

不是一次停火的和平,
甚至不是狼和羔羊的景观。
而是
像内心里激情泯灭
你只能说那是无尽的疲惫。
我懂得如何去杀人
才证明我是一个成人。
我儿子手中摆弄的玩具枪
能睁开闭上它的眼睛并且说妈妈。
和平
没有铸剑为犁的大肆喧哗,
没有言辞,没有
沉重橡皮图章的砰然声响:由它
变轻,漂浮,像懒散的白色泡沫。
让我的伤口小憩片刻——
谁还在奢谈什么治疗?
(孤儿的悲啼代代
相闻,就像接力赛上:
接力棒永不落。)

让它来吧,
就像野花
突兀地来,因为田野
需要:野和平。

宁静的快乐

站在一处我曾经深爱的地方。
雨下起来了。雨就是我的家。

我在想那渴望的言辞:风景
伸向无尽的边缘。

我记得你挥动的手
像正在拭去窗玻璃上的薄雾,

还有你的脸,像是从一张模糊不清的旧照上
放大出来的。

我曾经向自己和别人
犯下那可怕的错误。

而这个世界被创造得如此美丽,正是为了在此行善
和休息,好比公园里的一条长椅。

迟暮之年,我发现
一种宁静的快乐
就像一场严重的疾病,等到发觉已经太晚:

而今只剩下一点点时间,留给这宁静的快乐。

爱之歌

它是这样开始
的:猛然间它
在里面变得松弛、轻盈和愉快,
正如你感到你的鞋带有点松了
你就会弯下腰去。

而后别的日子来了。

如今我倒像一匹特洛伊木马
里面藏满可怕的爱人。
每天夜里他们都会杀将出来疯狂不已
等到黎明他们又回到
我漆黑的腹内。

一首唱给对方听的催眠曲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叫你上床睡觉
可你的眼睛总是不肯放睡意进去,而你的大腿也
不肯。你的腹部,当我触摸它时——或许也不肯。
现在开始倒着数数,仿佛要发射一枚火箭,
仿佛为了能够入睡。或者正着数,
似乎你就要开始唱一首歌。似乎你就要入睡。

就让我们为对方谱写甜蜜的赞美诗吧
黑暗里当我们躺在一起的时候。眼泪
比所有流泪的理由流得更久。
我的眼睛已经把这份报纸烧成了一团烟
而小麦仍在法老的梦里继续生长。
时间并不在时钟里
但是爱,有时候,就在我们的身体里。

在梦中弃你而去的言辞
是野天使的饮料和食品,
而我们皱巴巴的床
是最后的自然保护区
那里有刺耳的狂笑和青翠欲滴的哭泣。

有好一阵我确实想告诉你
该上床睡觉了
告诉你漆黑的夜晚会被包上衬垫
用松软的红丝绒——就好象
用绘几何图形的工具——
把你体内的一切坚硬层层裹起

我会守着你,就像人们守着安息日,
甚至不是周末也守着你,而且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就像在一张新年贺卡上
旁边还有一只鸽子和一部《妥拉》,缀满银粉,闪闪发光。

而我们还是贵不过
一台计算机。这样他们就会不在乎我们。

炸弹的直径

这枚炸弹的直径为三十厘米
有效杀伤范围约七米,
死者四名 伤员十一。
在他们周围,在一个由痛苦和时间构成的
更大的圆圈里,散落着两家医院
和一座墓地。而这个年轻女人
埋葬在她故乡的城市,
在那一百多公里外的远方,
将这个圆圈放大了许多,
越过大海在那个国家的遥远海岸
一个孤独的男人哀悼着她的死
他把整个世界都放进了圆圈。
我甚至都不愿提到孤儿们的哀嚎
它们涌向上帝的宝座还
不肯停歇,(直至)组成
一个没有尽头、没有上帝的圆圈。
adc
一座位于德国的犹太人墓地

富饶的田野深处,小小的山丘之上,一座小小的墓地,
一座犹太人的墓地,在锈蚀的大门背后,荆棘掩映之中,
已被遗弃和忘却。那里既没有祈祷者的声音
也听不到哀悼的言辞
因为死者赞美的并非上帝。
传来的惟有孩子们的喧闹,他们一边寻找墓地
一边欢呼
每当找到一座坟墓——就像找到林间的蘑菇,
野生的草莓。
这儿又有一座墓!那上面是我母亲的
母亲的名字,上个世纪的名字。这儿有一个名字,
那儿还有!我正要拭掉名字上的苔藓——
看哪!一只张开的手镌刻在墓碑上,这是柯恩家的
一座墓,
他的手指张开,因为上帝的神圣和恩典而一阵痉挛,
这座坟墓深藏在灌木丛中,周围浆果累累
你不得不将它们拂向一边,就像拂去一缕乱发
从你美丽爱人的脸上。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因历史而疲惫不堪,
犹太人,二手,有轻微破损,议价出售。
并且世世代代眼望锡安。所有生者和死者
的眼睛全都像鸡蛋一样被磕破在
这只碗的边缘,使这个城市
醇郁四溢。

耶路撒冷满是疲倦的犹太人,
总是周而复始地被赶去度假,去过纪念日,
像是马戏团里忍着腿痛表演舞蹈的熊。

耶路撒冷会需要什么呢?它不需要一位市长,
它需要一位马戏团的驯兽师,手持长鞭,
能够驯服预言,训练先知急速奔跑
在一个圈子里绕啊饶,教会全城的石头排成队
以一种大胆、冒险的形式结束最后的宏伟乐章。

稍后他们会跳回原地
迎着掌声和战争的吵嚷。

然后眼望锡安,哭泣。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

现在救生员全都回家了。海湾
已关闭,而夕阳的余辉
映在一片碎玻璃上
就像濒死者散碎的眼神里自己的一生。

一块被海水舔干净的木板免于
成为家俱的命运。
沙滩上的半只苹果和半个脚印
正努力成为某种全新的东西,
一只盒子正在变黑
就像一个人熟睡或死去。
甚至上帝在此停留也不会离真理
更近。只发生一次的错误
和唯一正确的行为
双双给人带来内心的安宁。
天平称盘翻转了:现在善与恶
慢慢涌出,汇入一个安详的世界。

在最后的一抹残阳里,靠近石潭的地方,几个年轻人
仍在感受着温暖,以
那种我也曾在此体验过的情感。
一块绿色的石子在水里
似乎是和一条死鱼在涟漪中跳舞,
一张女孩子的脸从潜水的地方冒出来,
她湿湿的睫毛
就像夜晚复活的太阳发出的光芒。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

于是我朝古港口走去:人类的行为
将大海朝海岸拉得更近,但另一些行为
又把它推了回去。大海怎么会知道
它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码头像抓紧爱一样所抓住的
还是码头任其远去的?

浅水区躺着一根罗马圆柱。
但这里并不是它最后的栖息地。即使
他们把它搬走、放到一家博物馆里
用一小块铭牌说明它是什么,即便那里也不是
它最后的栖息地:它还会继续下落
穿越地板、地层和另外的岁月。

可这会儿一阵风过柽柳
扇起最后一缕霞光洒在坐在这里的人的脸上
就像行将熄灭的篝火的余烬。此后是夜
与昼。
盐吞食一切而我吞食盐
直到它也将我吞食。
无论是什么,给我的都会失去
然后又得到,渴了的就喝个够
而喝够了的从此就安息长眠。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下午
醒来,立刻就嘴巴不停,
立刻就吵作一片,立刻就兴奋,
倏忽是光明,倏忽是黑夜。

孩子就是约伯。他们已将赌注压在了他的身上
而他一无所知。因为好玩
而抓挠着身体。(但)不曾留下什么伤痕。
他们正在把他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约伯,
逢主施舍就说:“谢谢”,
逢主索取就说:“不客气”。

孩子就是复仇
孩子就是一枚射向下一代的导弹。
我发射了他:仍感到周身震颤。

孩子也会是别的什么:在一个春雨霏霏的日子
透过篱墙瞥见伊甸园,
在他的睡梦里吻他,
听见湿润松针上的脚步声。
孩子把你从死亡中解救出来。
孩子,花园,雨,命运。

诗永无终结

在这座崭新的博物馆里
有一所陈旧的犹太会堂。
在这所犹太会堂里
有我。
在我的身体里
有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
有一座博物馆。
在这座博物馆里
有一所犹太会堂
在它里面
有我。
在我的身体里
有我的心。
我的心里
有一座博物馆。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在我停止生长之后,
我的大脑就没有再长,而记忆
就在身体里搁浅了
我不得不设想它们现在在我的腹部、
我的大腿和小腿上。一部活动档案、
有序的无序,一个压沉超载船只的
货舱。

有时我向往躺在一条公园的长椅上:
那会改变我现在的状况
从丢失的内部到
丢失的外部。

词语已开始离弃我
就像老鼠离弃一艘沉船。
最后的词语是船长。
adc
爱又一次结束了

爱又一次结束了,就像一个有利可图的柑橘季节
或是像一次考古发掘,从地层深处
找到了
原本要被遗忘的动荡之物

爱又一次结束了。当一栋高大的建筑
被拆除,垃圾被清走,你站在那里
的一块方型空地上,说道:多么小的
地盘上,(居然)矗立着一座高楼
和它所有林立的楼层、熙攘的人流。

从远处的山谷,你听得见
一台孤独的拖拉机工作的声音
从遥远的过去,(你听得见)餐叉当啷
撞击瓷盘的声音,
打开蛋黄,拌着糖给孩子,
当啷复当啷。

1924

我生于1924年。若说我是自个儿所处时代的小提琴手
我准成不了最好的一个。若说是葡萄酒,我定是一流的
没准也会变成醋。若说是狗我准会死去。若说是一本书
我赶巧会涨价,或者而今被弃之一旁。
若说是一片森林,我会依然年轻;若说是一台机器,定然荒唐可笑。
而作为一个人,我感到疲惫、疲惫至极。

我生于1924年。当我想起人类,
我只明白和我一样的同龄人,
他们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一同分娩
无论是在医院,还是在暗室。

今天,在我的生日上,我愿意
庄严地祈祷,向
生活已被希望与失望的
重量拖垮的你们,
你们的行为越渺小,你们的神增加得就越多——
你们,都是我希望的兄弟,失望
的同党。

但愿你能发现持久的安宁,
活人在活着的世界里,死人
在死去的世界里。

谁对童年的记忆最真切
谁就是嬴家,
倘若真有什么嬴家。

伟大的安详:纷纭的问与答

人们在明亮的观众席上,令人痛苦地
谈论着当代人
生活中的宗教
谈论着上帝在其中的位置。

人们用兴奋的语调诉说着
跟他们在机场时没什么两样。
我从他们身旁离开:
推开“紧急出口”处的铁门
进入
一种伟大的安详:纷纭的问与答。

圣歌

那天,一曲圣歌
那天,一位建筑承包商骗了我。一曲颂赞的圣歌。
石膏从天花板上剥落,墙壁病恹恹,油漆
像嘴唇一般干裂。
我端坐其下的葡萄架,无花果树——
全化作话语片片。树木的沙沙声
创造出一种上帝和正义的幻象。

我用干涩的眼神
像总在我面前餐桌上的面包一样,
蘸着死亡,那使它变得柔和。
多年以前,我的生活
把我的生命推入一扇旋转门。
我想起那些(在我前面,
远比我愉快和成功的人),
为了让所有人看见而被两个人簇拥着,看上去
像是一缕阳光格外恩惠应许之地的
葡萄,
那些被抬走的,也
在两个人之间:伤者与死者。一曲圣歌。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在犹太会堂的唱诗班里唱歌,
一直唱到我的嗓子劈了。我唱了
第一声和第二声。而且我还会继续唱下去
直到我的心也劈了,第一心和第二心。
一曲圣歌。

像一间屋子的内墙

正如一间屋子的内墙
在历经战火和破坏之后变成了
外墙——
由此我猛然发觉自己,
在生命中走得太快。我几乎已忘记内在
意味着什么。它不会再伤害;
我也不会再爱。无论远近——
它们都同样远离我,
同样遥远。

我无法想象颜色到底怎么了。
就像你不知道人类怎么了一样:亮兰色
在深兰色和夜的记忆里打盹,
苍白色
在紫红色梦境之外叹息。一阵微风
自远处送来气味
但它本身并无气味。海葱的叶子
早在白色的花朵枯萎之前就已死去,
这些花从不知晓
春的绿意和爱的晦暗

我举目眺望小山。如今我明白
何谓举目,它是
何等沉重的负担。但这些强烈的渴望,和永-无法-进入-内在
的痛苦

这一切都化作一首舞曲

一个人年岁既长,他的生活就越是不去依赖
时间及其季节的旋律。黑暗有时
就正好落在一扇窗前拥抱
的两个人之间;或者夏天终结于
一场爱情,而到了秋天那爱还在
继续;或者一个人交谈时突然死去
而他的话还留在任一边;或者同一场雨
既落在一个告别后离去者的头上
也落在一个告别后逗留者的头上;或者一个孤独的思想
漫游在一个旅行者的心头
从城市、乡村到众多的国度。

这一切都化作了一首陌生的
舞曲。但我不知道是谁在迎着它起舞
或是谁在哼着曲调。

方才,我找到一张自己的老照片
那是一张和一位死去很久的小女孩的合影。
我们坐在一起,如孩童般相拥
在植有一株梨树的墙前:她一只手
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闲放着,而今,正从死者那里
伸向我。

我知道死者的希望就在于他们的过去,
而这希望已被上帝取走。

比如哀伤

你该认识的如此之多,每一季节的女儿,
今朝的落花与去岁的雪。
接下来,不是我们,不是一小瓶毒药,
而是茶杯、无言和待涉猎的漫漫长途。

像两个我们彼此交换过的公文包。
如今我已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
没有退路,也不再彼此接近,
好比蜡烛被红酒浇灭,静等安息日度过。

如今,你的太阳所留下的只是惨白的月亮。
是或可告慰今天或明日的琐碎言词:
比如,让我休息。比如,听凭一切离去和消失。
比如,上前,递给我最后的时光。比如,哀伤。

圣弗朗西斯科以北

这里,柔和的小山连着大海
如同一种永恒连着另一种
放牧于其上的牛群
像天使一样,对我们不理不睬。
甚至连地窖里瓜果的气味
也预示着宁静。

黑暗尚未和光明交战
它向前,把我们推向
另一种光明,而唯一的痛
是无法停歇之痛。

译者简介:
刘国鹏,199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2006年获意大利米兰圣心天主教大学哲学博士学位。2008年于法国三大-新索邦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现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著有:《刚恒毅与中国天主教的本地化》(获2012年第六届胡绳青年学术奖)、《地中海的婚房》。另发表有学术、诗歌、艺术批评和翻译等若干。
2012 年4月,与若干同仁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中青年学者中发起“知止中外经典读书会”,意图发挥中国社科院人文社会学科之交叉优势,于大师寥落、传统不彰之际,自我培基,自立立人,拣择中外宗教、哲学、思想、历史类等名著若干部,展开精读和严肃探讨,以挣脱时间、空间之阈限,融通本土文化之思想精华,吸纳普世文化之精神极粹,以为中华文化、思想之再造探索可资进取之途径,并以此激发学术、思想之开放性、互补性与活力。
读书会日常活动由“经典精读活动”和“学术沙龙”两大环节组成。前者每周二下午于中国社科院总部举行。经典之选择以原创性和陶铸文明之范式为标准,目前已读完《论语》,在读《理想国》,前者耗时两年,集版本15部,涵7种语言,后者已开读半年有余,集版本20部,涵7种语言。学术沙龙活动定于每月最后一个周末举办,邀请与在读经典相关之知名专家学者莅临讲座(每部经典约邀请20名专家学者阐发创见),并寻求与相异的会所、酒吧、美术馆、画廊、咖啡厅、茶楼、宗教场所等社会或公共空间进行合作,其间邀请专业之演奏嘉宾,合作艺术家共襄盛举,沙龙融学术探求与生活情趣于一炉,在增益自我认知视野之同时,亦不忘与社会各界共享思想之盛宴,籍以推广学术公益之观念,推动知识界参与社会、回馈社会之关怀。

耶胡达·阿米亥:给战争死难者的七个哀歌
白模卡
来自: 白模卡(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2011-11-02 21:30:10
活着的孩子必须得
在玩回来之后把手洗干净。
但对死去的人
泥土和砂砾就是净水
在那里永永远远
他要洁净他的肉体和灵魂。

译者:罗池

译阿米亥三首
小幺
来自: 小幺 2008-10-28 13:37:51

Try To Remember Some Details

Try to remember some details. Remember the clothing
of the one you love
so that on the day of loss you'll be able to say: last seen
wearing such-and-such, brown jacket, white hat.
Try to remember some details. For they have no face
and their soul is hidden and their crying
is the same as their laughter,
and their silence and their shouting rise to one height
and their body temperature is between 98 and 104 degrees
and they have no life outside this narrow space
and they have no graven image, no likeness, no memory
and they have paper cups on the day of their rejoicing
and paper cups that are used once only.

Try to remember some details. For the world
is filled with people who were torn from their sleep
with no one to mend the tear,
and unlike wild beasts they live
each in his lonely hiding place and they die
together on battlefields
and in hospitals.
And the earth will swallow all of them,
good and evil together, like the followers of Korah,
all of them in thir rebellion against death,
their mouths open till the last moment,
praising and cursing in a single
howl. Try, try
to remember some details.

试着去铭记一些细节

试着去铭记一些细节。铭记
你爱人的衣着
以使你在失散之日能够说:别离时我见他
穿着如何如何,棕色夹克,白帽子。
试着去铭记一些细节。因为他们没有脸容
他们的灵魂也被藏匿,他们的哭泣
一如他们的笑音,
他们的沉默和他们的呼喊升到同一高度
他们的体温在98度和104度之间
他们在这狭小的空间之外无法存活
他们没有不灭的信仰,没有画像,没有记忆
并在欢庆之日上,他们握持着
仅用过一次的纸杯。

试着去铭记一些细节。因为这世界
塞满了从他们的睡眠上撕下的人
无人去修补眼泪,
他们也不像野兽,各自生活在
自己孤寂的穴洞,
他们在战场上和医院中
一同死去。
大地将吞下他们所有人,
连同善和恶,像吞食柯拉花,
所有对抗着大地的人们,
他们的嘴大张到最后一刻,
用纯粹的呼号,
赞颂并诅咒着。试着,试着
去铭记一些细节。

Half The People In The World

Half the people in the world love the other half,
half the people hate the other half.
Must I because of this half and that half go wandering
and changing ceaselessly like rain in its cycle,
must I sleep among rocks, and grow rugged like
the trunks of olive trees,
and hear the moon barking at me,
and camouflage my love with worries,
and sprout like frightened grass between the railroad
tracks,
and live underground like a mole,
and remain with roots and not with branches, and not
feel my cheek against the cheek of angels, and
love in the first cave, and marry my wife
beneath a canopy of beams that support the earth,
and act out my death, always till the last breath and
the last words and without ever understanding,
and put flagpoles on top of my house and a bomb shelter
underneath. And go out on raids made only for
returning and go through all the appalling
stations—cat,stick,fire,water,butcher,
between the kid and the angel of death?
Half the people love,
half the people hate.
And where is my place between such well-matched halves,
and through what crack will I see the white housing
projects of my dreams and the bare foot runners
on the sands or, at least, the waving of a girl's
kerchief, beside the mound?

半数的世人

半数的世人爱另一半,
半数的人恨另一半。
我须因这一半和那一半而流浪
并如循环的雨般不停变幻,
我须睡在岩石上,并如橄榄树枝
曲折的生长,
并听见月亮对我吠叫,
并用忧虑掩饰我的爱,
并像铁轨间惊惧的草般抽芽,
并活在地下如一只鼹鼠,
并归属根系而非树枝,并不感到
我的脸颊倚着天使的脸颊,
并在第一个洞穴中恋爱,
并在支撑着大地的苍穹之柱下
迎娶我妻,
并实践我的死亡,直到最后一口气直到
最后的言辞直到空失曾有的互爱,
并在我的房顶放上旗竿,并在其下
修筑一个防弹掩体。并外出
走上那条只为回返而造的路
并穿越所有令人惊惧的车站——
猫,枯枝,火焰,流水,屠夫,
在羔羊和死亡天使之间?
半数的人爱着,
半数的人恨着。
在这对等的半数中我的位置在哪,
透过什么裂缝我将看见
我的梦之白房的修筑
和沙滩上赤脚的奔跑者,
或者,至少,在一座堤边
一个女孩的手帕的挥舞?

Of Three Or Four In The Room

Out of three or four in the room
One is always standing at the window.
Forced to see the injustice amongst the thorns,
The fires on the hills.

And people who left whole
Are brought home in the evening, like small change.

Out of three or four in the room
One is always standing at the window.
Hair dark above his thoughts.
Behind him, the words, wandering, without luggage,
Hearts without provision, prophecies without water
Big stones put there
Standing, closed like letters
With no addresses; and no one to receive them.

房间里的三四个人

房屋里的三四个人之外
有个人恒久的站立窗前。
被迫观看荆棘中的不义,
丘陵上的火。

彻底远去的人
在夜晚被捎回家,像微薄的找零。

房屋里的三四个人之外
有个人恒久的站立窗前。
黑发覆没了他的思绪。
在他身后,无言之辞,飘荡着。
失却资粮的心,失却流水的预言
巨石被置于那儿
挺立着,封藏如信函
无处投递;也无人接收。

耶胡达·阿米亥诗六首
马塞尔
来自: 马塞尔 2008-10-16 00:27:09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我听见你的足音,自东而西你走着
最后一次。而世上
失去手帕、书籍,人群。

那是夏季,或是季夏,
午后还有很多小时,
你还健在;
你已裹上尸衣
第一次。
而你永远不会察觉
因为它绣满了鲜花。

胡国贤译

 

有时我非常快活,不顾死活

有时我非常快活,不顾死活。
我深深地扎进
世界——这是绵羊的
绒毛里,
像一只虱子。
我就这么快活。

今天,我的儿子

今天,我的儿子在伦敦
一家咖啡馆里卖玫瑰花儿。
他走近前来,
我和快活的朋友们正坐在桌前。

他的头发灰白。他比我年迈。
但他是我的儿子。
他说也许
我认识他。
他曾是我的父亲。

我的心在他的胸中碎裂。

没有人把希望

没有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
别人的梦在我面前都关闭。
我不在梦里。

甚至房间里的声音
也是荒凉的征象,就像蜘蛛网。

身体的孤寂
空旷得容得下好几个身体。

现在,他们正从搁板上取下
彼此的爱。直到搁板空空。

于是,开始了外层空间。

我的灵魂

一场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为了我的嘴
不变得僵硬,我的颚
不变得像保险柜
沉重的铁门,这样,我的生命
就不会被叫做“先行死亡”

像风中一张报纸缠挂在栅栏上,
我的灵魂缠挂在我身上。
风一旦停息,我的灵魂就将飘落。

情歌(之二)

阴郁,对阳台上一个女人感到厌倦:
“跟我在一起。”道路像人一样死去:
静静地或突然地断裂。
跟我在一起。我想成为你。
在这灼热的国度里,
言语必须有凉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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