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上海商战：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 | 土城·早茶夜读268
268丨子夜
土城金句
商场如战场，更何况是乱世的商场。在规则建立之前，就是战争，人们为了私利而争斗，呈现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
1930年代上海商战：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
文/ 土城
大家好，我是土城，欢迎收听早茶夜读。今天聊茅盾的《子夜》。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子夜》写到第五章，茅盾首次对吴荪甫用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贬义词。而“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也像极了《教父》中那句名言“make him an offer he can't refuse”。
之前，吴荪甫也露出过专横粗暴、冷酷无情的一面。但这种描述，并无抹黑之效。因为这种个性也常用来表现正面的铁腕人物，衬托他们的“可爱”“可敬”。受中国电视剧影响颇深的观众尤其熟悉，比如深受我国观众爱戴的“亮剑”英雄李云龙，大宅门里的七爷白景琦，或者二月河先生的康熙大帝。
但“狞笑”（想知道茅盾在吴荪甫身上用了多少“狞”字，见尾注），吴荪甫噬利的本性就暴露了。《子夜》被认为是左翼文学的代表作，而吴荪甫的角色，相对应的正是民族资产阶级代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茅盾向我们亮出了这个阶级代表身上的阴险。
不过，我这里不把吴荪甫套进民族资产阶级。我们从商战题材来看吴荪甫的故事，同样可以看到他身上的悲剧性。
吴荪甫有理想，但这份理想真真假假，连他自己也模糊不清。这种模糊不清的原因在于，他就和大多数人一样，脱不开自己的肉身，离不开理想之下的现实。
小说中第一次提到他的理想时写道——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
状况还好的时候，踌躇满志，理想就冒出来了。
但之前他的一句话，还是显示出他的底气不足。在他，理想不过是对现实的妥协而已：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好在吴荪甫一旦有点力气，就敢于做梦——
吴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从那纸上耸起了伟大憧憬的机构来：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实际经验的他很知道事业起点不妨小，可是计画中的规模不能不大。
如果有人破碎了他的梦，他也会挣扎：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
扎挣失败后，便是垂头丧气：
吴荪甫这么含糊应着，突然软化了；他仿佛听得自己心里梆的一响，似乎他的心拉碎了，再也振作不起来；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个意思在他神经里旋转：有条件地投降了罢？
作为商人，吴荪甫善于举大旗。
我们看，唐云山发现了吴荪甫“草案”上的蹊跷，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吴荪甫这时举起旗帜，旗帜跟先前的理想算是一脉相承——
“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么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打着爱国、中国工业的大旗，许多事办起来就显得更加光明正大。吴荪甫所谓的理想，怕就是靠着这爱国的大旗支撑下来的。
那么，吴荪甫为何失败？
丝业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绌，从宏观看，做这门生意是前途是暗淡的。吴荪甫一是没赶在风口上，遇到了糟糕的大环境；一是没有办法，他后来与赵伯韬斗，也是想办法，试图从投机生意上起死回生。
吴赵争雄，最后依靠的决胜力量并不是来自生意场上，而是生意场外。从这点上，茅盾对上海经济环境的认识，对生意的本质认识，是很深刻的。十里洋场，可不是一个公平竞争环境中的生意场。在上海生意场上，大家的规则意识还有待培养，在规则共识建立之前，只有你争我斗，不只是吴赵这样的风云雷霆之战，更多的是隐藏在暗处的暗流较量。工人所争，不是为了群体利益，而是多要点米贴；吴身边的人，不过是多要写打赏和薪金。看看今天商战题材里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也还不脱茅盾当时的描述。
其实，吴荪甫也很无奈：
多花两三千块钱，他并不怎样心痛，有时高兴在总会里打牌，八圈麻雀输的还不止这一点数目；可是，因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则此风断不可长！外国的企业家果然有高掌远蹠的气魄和铁一样的手腕，却也有忠实而能干的部下，这样才能应付自如，所向必利。工业不发达的中国，根本就没有那样的“部下”；什么工厂职员，还不是等于乡下大地主门下的帮闲食客，只会偷懒，只会拍马，不知道怎样把事情办好。
——想到这里的吴荪甫就不免悲观起来，觉得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单就下级管理人员而论，社会上亦没有储备着，此外更不必说了。
在80多年前的中国，许多人都思考过民族工商业的出路在何方。小说中的人，也不例外。
对这些难以开解的矛盾，知识分子李玉亭将其中的紧张看得很清楚：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杜学诗则选择简单粗暴的方法——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新箨放在今天，就是现在商战题材中的高冷小生，“中国是怎样复杂的一个社会，他是向来了解的”，但是不像李玉亭去画个不着边际的蓝图，也不像吴荪甫去做一番堂吉诃德式的大战风车，他是彻底悲观的，认为“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所以他选择的道路，就是旁观，对任何事都是“照例不多开口，只是冷眼微笑”，他是一个看透之后的厌世者。
范博文曾经参加过五卅运动，群众运动曾经是他给出的道路，但现在却没有了那种激情，只是找找回忆：
“什么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我是亲身参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运动的，那时——嗳，‘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嗳——那时候，那时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
（这里插一句话：茅盾写了几个年轻人，范博文和杜新箨应该就是他理想中的本人形象。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也是茅盾当时的心境。）
吴荪甫，他外部受着战争局势的影响，内部受着工潮的胁迫，事业上受着赵伯韬等生意人的挤压，他掌握自己的空间其实很小。李玉亭对他说国外金融资本碾压工业资本的情况，也是他逼仄境况的写照：
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
吴老太爷去世的夜晚李玉亭说：“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这小客厅就是中国社会的缩影。”
按照英国学者霍布斯的观点，人类要摆脱人与人的敌对状况，必须寻求能使大家畏惧并指导其行动以谋求共同利益的公共权力，通过社会契约，人类才能走出自然状态。
上海1930年代的商场环境，正如吴荪甫所说：“幼稚的中国工业界前途很少希望。”他对他自己的处境，多少是明白的。商场如战场，更何况是乱世的商场。在规则建立之前，就是战争，人们为了私利而争斗，呈现出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态。
注：吴荪甫之“狞”
第五章，“狞”字又用了两次——
吴荪甫狞起眼睛看了屠维岳一会儿。屠维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丝毫局促不安的神气。能够抵挡吴荪甫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
后来，茅盾又不断在吴荪甫身上用“狞”字：
“他的狞厉的眼睛上面两道浓眉毛簌簌地在动。”
“吴荪甫仰天狞笑，大声叫起来。”
“吴荪甫狞起了眼睛看看唐云山……”
“吴荪甫已经下车，脸上是铁青的杀气，狞起眼睛，简直不把众人看一下。”
“他狞笑一声，就闭了眼睛，咬着嘴唇。”
“吴荪甫突然狞笑着说，对王和甫使了个眼色。”
“蓦地他站了起来，冷冷地狞笑。”
“吴荪甫蹶然跃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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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4.22~2019.4.28
「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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