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白描纪实散文:与天地的生死对话◎《被上帝咬过的苹果》连载之四
与天地的生死对话
——白描纪实散文《被上帝咬过的苹果》连载之四
飞机降落咸阳机场,一踏上厚厚的黄土地,我心里徒然涌出一阵滚烫的感觉。这是我的故乡,我的老家距机场不过二十公里,我生于斯,长于斯,人生的梦想孕育于斯,起飞于斯,这里的地下长眠着我的父母,长眠着我的不知所始、不知所名、不知所踪的辈辈祖先,我的血脉是从这片土地深处汩汩流淌到我的身上的,我的生命的脐带是从这片土地上剪断的,今天我回来了,赶在清明节前回来,为的就是祭祖拜宗,了却久埋于怀的一桩心愿——为父母、两位伯父两位伯母、祖父祖母以及曾祖父曾祖母扫墓并立碑。
我先回到西安,二姐一家在城里,想先见见他们,一块吃顿家宴,如果时机适宜,就把外甥单独约出来,把病情告知他。外甥王毅理智聪颖,处事缜密严谨,我得让他有个思想准备,便于以后迫不得已时用适当的方式告诉他的母亲,免得届时情急慌乱,不知所措。但这次家宴的气氛太好了,姐姐见到我很高兴,王毅两口,外甥女王华,以及他们的孩子,还有好朋友作家申晓两口子,热热闹闹凑了一大桌,家长里短,谈天说地,轻松而又愉快。姐姐和王毅王华知道我戒了酒,满心欢喜,连连说这就好,这就好,对身体肯定有好处,如此一番情景,让我改变了主意,患病的事,连王毅也不能告诉了——何必让他早早也陷入担惊受怕之中?
为祖坟立碑的事,早已和老家的堂兄堂弟商量好,由我出钱,他们出力。他们在电话上告诉我,碑已立了起来,修了墓园,筑了围墙,栽植了若干柏树,家族的亲戚也已通知,还请了乐人。先天下午,我回到老家泾阳白家村,晚上与堂兄堂弟小聚,把第二天的事商量了一遍。知道他们爱喝高度酒,我提前准备了两瓶“金门高粱”,但见我一口不喝,他们只干了一瓶便作罢。
家里的老宅在我出来工作后,就给了大姐,外甥媳妇为我收拾了床铺,打来洗脚水,我却想出去走走。外甥光辉要陪,被我谢绝。我独自一人漫无目地踱到村巷里,由村巷再到村外,沿着一条水渠,一路走下去。
村子和村子周边已经不是早年的记忆,过去的水渠是土渠,渠岸上长满了灯芯草、甜甜草、爬地龙、车前草,还有一种折断会流出白色汁液的篷枝,家乡人叫它毒蜘蛛,有毒,那汁液沾到手上手就会肿起来。现在这些茂盛的野草不见踪影,土渠岸变成了水泥预制块砌成的渠岸,光秃秃,窄窄的,了无生气。我想起小时曾经在这里给牛羊割草的情景,一次割破了手指,把血抹在柳树上,小伙伴告诉我,柳树沾了人血,会变成女妖,以后就会缠着你,夜里会去敲家里的门,走路会跟在你的屁股后边,我被吓得发抖,以后很多日子睡觉蒙头,走路常回头朝后看。村子东北角有户独庄独院,主人我叫张老伯,信佛,家里常年供奉着香案,紫烟缭绕中,梨呀桃呀摆了几盘子,我和几个小伙伴早就馋那诱人的吃物,一天趁张老伯不注意,踅进他家香堂,拿了桃梨正要开溜,却被张老伯发现,老人家气得浑身哆嗦,呵斥道:“那是供佛的,你们这伙崽娃子也敢吃?”吓得我们放下手中东西撒腿就跑。如今,张老伯早已作古,独庄子不知何年何月已被拆掉,矗立在那里的是一家面粉厂的高楼。四周很静,这种安静是我熟悉的,童年家乡的夜晚就是这样静谧平和。还有月亮,不知阴历今天是几号,一弯下弦月挂在西天,那是我幼时常常遥望的月亮,勾起过我多少幻想,它没有变,还是老模样,还是那么亲切又神秘。
月色像水,夜色像水,我的思绪也像水,从光屁股记事时候开始,漫流过五十多年的岁月,渗透进往事的角落。就在前边那片蔬菜大棚的地方,我在早年茂密的玉米地里剜过野小蒜,顺便在兜里装一支钻了眼的竹管逮蛐蛐,一次有了意外发现——地里长着一株甜瓜,甜瓜已经核桃那般大小,我好高兴,决定严守秘密,谁也不告诉。此后每天都悄悄去看,眼见着它一天天长大、变样,瓜上茸茸的像霜一样的皮色褪去,已经透出光鲜的颜色,便想着应该给它施肥了。我扒下裤子,对着瓜秧根尿了一泡,又拉了一泡,再折来苘麻叶,盖住甜瓜,免得被人发现。在它长到就像我的拳头大小时,有几次想摘下,它实在太吊人胃口了,但都按下了自己的冲动,它还没有成熟,味道一定是苦的,它还在生长,再过一阵子,它将会变得又大又甜,那时候再来品尝它,多么有滋有味!谁知有一天,我再去看时,甜瓜没有了,被人摘了,灌溉不久的地上留有一个大人的脚印,那人摘瓜时野蛮粗暴,连瓜蔓都扯断了。我伤心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转,捡根硬枝咬牙切齿地在脚印上写了三个字:狗狗狗!前边再远一点的地方,过去有一条积水沟,淤泥黢黑,水草蔓生,水里有泥鳅、小鱼、小虾,我们一帮野小子在割草笼的笼鋬上拴上裤带,顺着渠沟拉扯,捕捞那些活物,记得一次把捕捞到的小鱼带回家,悄悄倒进厨房水缸里养,父亲地里干活回来,舀起一瓢凉水就喝,差点把小鱼灌进肚子。旁边的田地里我割过麦子,麦子捆成梱,夜里怕人偷,生产队派我睡在地里看守,那时我正患夜盲症,夹着凉席直直撞到井架上,差点栽进机井里。靠近邻村砖厂那片土地,是我二十一岁逃离故乡的最后见证,我已经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跳出农村的梦想已经变作现实,最后一次在生产队劳动,给玉米施肥,就是在那片地里。女劳力把村里人家打掉的老墙土老炕土拉到地头,精壮劳力挑土筐再运送到地里,一株一株给玉米拥肥,记得我穿着背心,在又高又深的玉米地里钻出钻进,脸上、胳膊上、脖颈上被玉米叶子划拉出道道血痕,但心里无比轻松畅快。再不要重复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了,这是田间苦汗的最后一次流淌,留在身上的是幸福的伤痕,快意的伤痕,如同在告别祖辈宿命的文书上留下的戳记,也如同飞向一个全新大世界的祝福的披红。
现在我回来了,带伤回来,出走的伤与归来的伤截然不同,这伤太深,太蛮横,太绝情,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
寂静其实是一种声音,是自己的心声,它借助默然的外形喃喃自语或者与某种客体交流,寂静是天语。是的,天有声音,地有声音,那声音不光是风吼雷鸣、山呼海啸,还有另外一种语言,静默的语言,这语言能和你的心灵对话,仅凭耳朵会失聪的。
在这个晚上,在故乡的渠岸和田埂上,我许久仰望天空,又环顾大地,我的心声在和天地对话。
我说:人都是要回家的,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最终都要回到那个“无”上去,可这样回家,我不愿意,地下的父母也不答应,难道真是天意要和我过不去?
天说:命运就像抽签,你抽了一支下下签,谁都不怪,只是偶然,偶然是变数,必然是常数,变数来了,就顺着它走吧,走到一个永恒的常数中去。地说:我给了你多少馈赠,给了你多少体验,给了你多少记忆?现在你把它们交回,不是丢失,不是毁灭,只是奉还而已,你不是输家,这只是一个平手,淡定从容地看待一切吧,你终归曾经得到过。
我问:心有不甘怎么办?我还有自己的计划和安排。
天回答:实现了的就实现了,没有实现的就随它去,就像天上的云,任凭风儿把它刮到哪儿就是哪儿,何必设定目标?和自己较劲过不去的人,我只有叹息悲悯,没有办法帮助。
地说:大地上花儿娇艳,瓜果满枝,一场风霜冰雹就会让它们凋敝零落。地上有鼠兔,天上有老鹰;空中有飞虫,前面有蛛网;你们不是爱玩一种游戏么——老虎吃鸡,棒打老虎,虫蛀棒子,鸡吃虫子,一物降一物,这是规律,有消亡才会有生生不息。
我抗辩:我要扛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和义务,不是轻飘飘的云彩,我也不是鼠兔飞虫,为何对我如此残忍?
天和地同时说:万物平等,无论一颗星星,还是一株小草,都有存在的意义,存在只是一个过程,死亡迟早会提到议事日程上来,其实死亡是对生命的终极阐述,并不可怕,完全可以用从容坦然的姿态来对待。
我问:抛开肉体,还有灵魂呢,灵魂怎么安妥?
天地赞赏地说:问到点子上了,这才是最要紧的,灵魂的安妥不是最后时刻完成的,而决定于平素建立的精神坐标,灵魂宫殿的宏阔宽广取决于精神的高度,与生命长度无关,修炼你的精神吧,即使你倒了,你去了,你僵了,你朽了,灵魂仍能够浪漫鲜活地升华飞扬。
……
这些寂静中的对话,是天启,是地示,我希望我能接受,但心中还是怅怅不能释然。我达不到那样的境界。
第二天立碑扫墓。亲戚来了不少,碑早已立起,红绸裹着,说是清明立碑,其实是在这个祭奠的节日,揭开红绸,让碑石敞亮于世。家乡祭祖仪式因时间界限而划分为不同性质,丧后三年内是白事,一过三年,就成红事了,给远逝的宗亲立碑,更是喜事。乐人欢快地吹吹打打,引领着亲属队伍来到墓地,炮仗噼噼啪啪地燃放起来。先是揭去碑上的红绸,依照辈序逐一揭开,在这个墓地里,父母排序最末,揭到父母的碑石,突然传来惊恐的喊声,原来发现了一条蛇,那条蛇盘卧在父母碑石的基座上。周围又是放炮又是奏乐,响动声那么大,它居然借助红绸的掩盖安之若素、纹丝不动。侄辈中有人持树枝挑起它,是一条足有二尺多长的草色花蛇。蛇在家乡早年是常见之物,后来滥用农药,蛇类几乎绝了踪迹,近年随着环保措施的加强,蛇才重新出现,但也并不常见。有人喊“打死打死”,有人便到处寻找石块转头,人群里立即有声音喝止:“不能打!蛇是小龙,小龙现身,吉瑞之兆,快放了它!”这一说把众人说愣了,待反应过来,立即响起一片叫好之声,蛇被放进了旁边的麦地里。精明的乐人岂肯放过等好时机,趁机掺和进来,敲外甥辈女婿辈的竹杠,讨要红包,一个红包一首曲子,红包收了一个又一个,曲子奏了一首又一首。有人直向我表示祝贺,小青龙发现于父母的碑座,预示后世要出人物,幸莫大焉,喜莫大焉!
面对喜庆和祝贺的声音,我却在发呆。我是属龙的,不错,蛇是小龙,在父母面前,我永远是他们的小儿子,是一条小小的龙,小龙依偎在他们的墓碑上,意味着什么?真如众人所言是吉兆便好,可是我的思想却拐了个弯,走向另一条通道——是不是父母在召唤我,让我回家,回到他们身旁?是不是他们在说:儿子,不必再那么累了,来吧,歇歇吧,安心地在我们身边躺下?这是不是一种昭示:如果我化作灰烬,归宿之地应该在这里,而不是其它地方?落叶归根,是不是我这片叶子真要落了?
天启,我又想到天启。
内容简介
《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是著名作家白描的最新散文集,作品分为“生生死死”、“玉记”、“朋友与岁月”三部分。
“生生死死”是讲述的是面对绝症,生死煎熬的心路历程,以及在这一特殊时期对人生、生命的感悟,震撼人心。“玉记”讲述的作者多年来对玉文化研究的一些体会。“朋友与岁月”是作者的忆旧之作,无论是写人、写事,都让人为之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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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被宣布为癌症患者的心路历程,一段惊心动魄催人泪下的生死煎熬,一部体悟生命启人思考的心灵告白,一段极为罕见绝处逢生的医学传奇。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中国玉文化研究会佛造像艺术专业委员会,2017年6月28日在京宣告成立。会议经过选举,著名玉雕艺术评论家、作家、文化学者白描当选佛造像专业委员会会长。
白描在讲话中强调:追溯历史,可以发现佛造像艺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与东方这个文明古国一起经风雨,共兴衰,希望广大佛造像艺术家要心系祖国,情系众生,弘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富强,为民族的团结、进步做出贡献;佛教和佛造像艺术,是沿着古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佛文化作为东方文化的精神内核之一,在东西方文化的互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对人类社会主体信仰结构的重建,对推动世界真正的和平发展起到良好的作用,要发挥佛造像艺术桥梁纽带作用,促进东西方文化的的交流与进步,为一带一路建设发挥应有的作用;要凸显时代风采,从佛法的智慧和精神中汲取营养,形成佛教伦理文化向符合时代精神的中国精神的转化,要以共筑“中国梦”为支撑,把创作融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践之中;要处理好传承与创新的关系,鼓励不同佛造像艺术分支、艺术品类互相借鉴,互学互鉴,相互砥砺,共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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