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练习课丨平凡中的不平凡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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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 中国青年作家报
2021.10.
在我初学写作时,读到一句话:“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这里面有写作的方向,也有写作的技巧:如果你写的是平凡事物,要写出它的不平凡;可是你在写不平凡的事物,就要写它平凡之处。我这样做了,特别认真,毫不含糊,于是迈出了关键一步,平凡和不平凡的事物都在我笔下有了生命。可就像是得意忘言,后来,我想不起这句话的来源,想不起哪位作家或学者给了我这样的帮助。
这几天翻开《金蔷薇》,在第三章里忽然看到了这句话的作者:“狄德罗说得对,他说艺术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东西,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东西。”
德尼·狄德罗是几个世纪前生活的作家、哲学家、文艺评论家,但他的小说散文戏剧在二战之后才受人推崇。人们读他的作品不多,却喜欢引用他说过的话。比如:“完美往往是美最大的敌人。”“怀疑是走向哲学的第一步。”“如果受所有的人攻击,我会感到悲伤;如果所有的人称赞我,我将无颜再活下去。”“一切生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矿物都多少是植物,任何植物都多少是动物,任何动物都多少是人。”“想象是种特质。没有它,一个人既不能成为诗人,也不能成为哲学家、机智的人、理性生物,也就不成其为人。”从这些语句来看,他的想法仍没有过时。
更多的人知道狄德罗,是因为他的散文《怀念我的老睡袍》。在我看来,这也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一个鲜明例证。
“那件老睡袍啊,我为何要丢掉它呢?”狄德罗写道,“睡袍上布满长长短短的墨迹,这可是写作之人的象征,人家一眼就能认出我是干什么的。可新睡袍透着一股浮华味,没人看得出我是谁。在老睡袍的庇护下,我坦然无惧,不怕它洗坏熨坏,也不怕自己笨手笨脚,不担心它被火星子溅到,也不担心被水泼到。过去,我是老睡袍的主人,可如今,我却成了新睡袍的奴隶。”
这篇散文另有一个中文译名,《与旧睡袍别离之后的烦恼》,透露了全篇所有的剧情。狄德罗收到一份礼物,散发出高贵气质的睡袍。他穿着新睡袍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然后觉得屋子里家具又老又旧,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配不上身上的新睡袍。“我家有好多破烂货,那件老睡袍是其中一样。此外还有一把稻草椅、一张废木桌、一小块贝加莫地毯、一块木板,上面摆着几本书,挂毯上还悬着几幅无框的烟灰色版画。版画间还挂着三四个挂钩,我的老睡袍就挂在那儿。这些东西都是穷苦人用的,看着很顺眼。可现在却一点也不顺眼了,东西摆得突兀、扎眼、美感全无。罪魁祸首,就是那件深红色新睡袍。”他写道。然后一件件换了它们,配上了新睡袍的档次,他的烦恼差不多消失了。
就是这样平凡的事情,从古希腊时候起经常发生,谁能在其中找到不平凡的东西?人们称狄德罗为哲学家、思想家,他所见的不平凡的东西在哪里?在《怀念我的老睡袍》残篇里,我没有看到他写出的哲学思想,只看到这件事实实在在的过程:有了新睡袍之后,连续发生的事情不可逆转,超出了自身可以控制的范围。
狄德罗的作品在几百年后受到重视。有位哈佛大学教授根据这篇散文提出了“狄德罗效应”,专指人们拥有一件物品后,不断配置与其相适应的物品,以达到心理上平衡的现象。
这种强行配套效应,我在文学作品里见过,比如狄德罗的法国同乡莫泊桑《项链》的女主,本来平凡的生活过得挺好,得到参加上流社会晚宴的请帖后,狄德罗效应就开始了:先是用家里的积蓄买了新衣服,再向人借了华贵首饰,然后丢了那首饰,过了十年辛苦还债的日子。生活里的例子更多,我自己也经历过,是涨了工资以后,以前与低工资配套的一切都不行了,要一件件改变,配得上新的收入水平,于是口袋里的钱更不够用了。这种涨了工资反而陷入困境的事情,如果狄德罗遇到了,会写成一篇不错的散文。
现在说重点:选择一个看起来平凡、却有不平凡隐藏其中的事物来写。
狄德罗写的是这类事情:它只是起始,但它会引发一连串的事件,连续发生,不可逆转,于是它就有了不平凡的意义。
比如说,一个人的出生,就是这样的事件,后面跟着必然发生的一切,任何人都无法阻拦。鲁迅《立论》写道:一户人家生了一个男孩,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有客人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还有客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读了《立论》,读者会长久记得“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那句话从人生开头直接跳到人士结尾,偷换了那个场合里“将来”一词的概念,但因为出人意料,有了不凡的效果。
在平凡之中看到不平凡,当然还有其他方式。
有一种看起来容易把握的方式:不管你长到多大,都可以用孩子的眼光看世界。
就像《金蔷薇》写的那样,孩子的目光里有一种神秘感,有一种诗意:“对孩子说来,每一个大人都好像有点神秘——不管他是带着一套刨子,有一股刨花味儿的木匠也好,或者是知道草叶为什么是绿色的学者也好。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失去这个馈赠,那他就是诗人或者是作家。”
我们时常听到一句话:儿童像天使一样。在一些人包括一些作家平凡的理解里,这说的是儿童的可爱有趣天真好奇。但在不平凡的理解里,也就是通往好作家的理解里,这句话有更深的意思。
“天使们所拥有的唯一本能是同情,天使们的唯一情感就是无穷无尽的、厚重的、宛如苍穹一样博大无比的恻隐之心。”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写道,“天使观察形形色色的事物如同观察流水——事件对于天使是某种有如梦境或一部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影片那样的东西——天使从一开始自身就拥有智慧树上的果实,拥有纯粹的知识,这是一种不带成见的智慧。”
你可能会问,知道奥尔加这句话,对写作者的意义在哪里呢?
我以为,这可以避免他们总是停留在学习儿童的低等写作阶段。打个比方来说,毕加索说他用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却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儿童一样画画,他之所以要用那么多时间,是要跨越儿童的低等绘画阶段,进入一种高级状态:有儿童心境深入而简化地表达世界上的复杂事物。
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这是个长久的目标,如果你现在还达不到这一点,也不要灰心。你可以考虑下面两个问题,在其中找到化平凡为不平凡的方法。
其一,我怎样通过有悟性的阅读,学习把平凡化为不平凡的能力?
仔细想想,许多好作家不平凡的作品,真的来自那些平凡的事物,只是平时我们没有注意。这些作品摆在面前,如果缺少有悟性的阅读,你无法知道文学作品里什么是平凡,什么是不平凡,也就失去了拥有这种能力的可能。
其二,怎样用自己的方式,摸索出优越的写作技巧?
没有优越的写作技巧,你有再多的把平凡化为不平凡的创意,都眼高手低,无法完成。实际上,当你有了近乎卓越的技巧,在处理那些平凡的事物时,也会在其中加入不平凡的因素。
不管怎么说,这是用时很长的事情,慢慢来,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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