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凯‖家乡的老屋
王新凯
说起家乡的老屋,算起来已有五十多年。正屋坐北朝南,是一普普通通的草坯房,沿正屋东西山墙,圈出方方正正一个不大的小院。正屋四间厢房,一小间北屋独门出入,东厢房一侧与猪圈相连,西面搭一间简易棚子用作灶房。小院天井不大,南墙边垒了架鸡窝,鸡窝旁种了棵梧桐树,寓意“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天井稍偏东有一盘老石磨,这是泰沂山人家磨面必备用具。院子西南角处是院落大门,门内影壁墙上有一个大“福”字。从整体布局看,这也算是一处北方典型的四合院。
屋后不远处,小桥流水,溪水清澈,山风习习,杨柳摇曳,是儿时经常与玩伴戏水摸鱼的去处。回望一生走来,曾在这里生活成长,从这里走进学堂,从这里步入社会,从这里踏上了军旅生涯。然而,无论岁月怎样流淌,家乡的老屋,连同陪衬老屋的一切,清晰的储存在脑海,时时等待着拉开记忆的帷幕……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社会物资相对匮乏,谁家要是盖房子,没有几年的筹划准备,那可真是门都没有。我们家是八口之家,生活本不富裕,可再穷也要有自己的窝。父母为了盖房子,勒紧裤带,省吃俭用,倾尽所有,竭尽所能,耗费几年时光,才在自家菜园子建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屋。那个年代在乡间盖房,很少盖得起砖瓦房,基本上都是草坯房。草坯房其实也不错,用料省,费用低,冬暖夏凉,现代工匠恐怕都不做了,现在时兴新农村建设,草坯房既没人想建,也没人愿意住,就是在乡间遗存也不多了。
小时候记忆最深的是打坯,就是制作盖草坯房用的土坯。秋收过后,不管谁家要打坯,都要事先向生产队申请,由生产队划出一块地,用此地块的地下土打坯。在划出的地块上,要将最上层约40公分厚熟土起出(最后还要回填耕种种植),划出间隔相等的垄沟,先是引水浇灌,等上个十天半月,待土层约有六成干四成湿,才正式开始挖土打坯。说起打坯这个活,还真不是好干的。不仅是个重体力活,身子骨扛不住顶不下来,而且有些经验和技术含量,坯土干湿度不合适,不是黏糊糊打不成,就是松散酥的不成型。打坯需要两人一组,一人在长45公分,宽35公分,厚8公分的模具里散上一层草木灰,将掺和均匀的黄粘土撮入模具,一次撮入三分之一,另一人提夯夯实,然后再撮入一层再夯实,最后再撮满夯实。打夯用的夯头,是一块梯形青石,青石上端剔凿凹槽,居中卡入丁字型木柄,夯石重约十多斤,打一块坯要夯上十几下,一天打下来算是好身手。要说最难的还是摞坯,打好的坯要一块块立着摞起来,坯和坯要留出二指宽间隔,这才便于土坯风干,一层层错落着摞上五六行,若是摞得不正不稳,土坯一倒就会呼呼啦啦倒一片,一天的辛苦就前功尽弃,这是前来帮着干活的叔叔们最不愿看到也最感伤心窝囊的事。父亲领着叔叔们打坯,母亲和婶婶们一天要做五顿饭,忙不迭的往打坯的地埝送,我和弟弟们则忙着到各家收集草木灰或炉渣,半大孩子们四下讨灰弄的灰头土脸,但想想能为家里盖房出力还是很乐意。每天打完土坯,收工前还要在土坯上盖一层玉米秸,以防夜里风雨淋倒刮塌。打出的坯大约风干一个多月,就开始向盖屋的宅基地运送了。
记得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在乡亲们帮衬下,从砌墙到上梁,从安窗到苫草,带着泥草清香味道的新屋总算盖了起来。以现在时尚眼光看,这样原生态,既环保,又节能,且冬暖夏凉,兼具独特乡居风味的土建筑,承载着历史阡陌沧桑,见证着家族芸芸生态,伴随着人伦悲欢岁月,延续着种族遗传烟火,无论对家国、对民族、对历史、对宗亲,都算得上居功至伟的庇佑之所。在家乡的老屋,曾听过父母讲述他们经历的往事,曾在酣睡中畅游过追梦的世界,曾从这里无忧无虑奔向未知的天地,也曾在身心疲惫时返归歇息蓄势待发。对家乡的老屋,本已知的不能再知,熟的不能再熟,以至于屋前墙上挂的红辣椒、玉米棒,门搭链上当啷的铁皮挂锁,灶房间窜出烟熏火燎的黢黑痕迹,石磨盘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都如同过电影般时时在眼前闪晃。春天屋前屋后种的那些瓜种豆,夏日拾掇麦子扛回家的打场用具,秋里家人围在一起边说笑边剥着棒子粒,冬雪老老少少忙碌着储存大白菜,那些年天天帮母亲推碾倒磨,放学去地里打草喂猪喂羊喂兔,晚间约上同学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桩桩件件往事,如今回想起来依旧那样清晰,年少不知愁滋味,就弥漫于家乡老屋,继而兄弟五人一个个成婚,也都是以老屋做新婚洞房,娶妻生子,传承香火,绵延宗亲,子孙满堂。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投笔从戎离开老屋,几十年辗转奔波后,转业安置落户异乡,却对家乡的老屋,怀念没有断,牵挂没有完。不管再忙再累,只要得空就要回去看看。虽说五十多年过去了,家乡老屋历经风雨侵蚀,墙皮斑驳有些已经脱落,裸露土坯有的开始掉渣,屋顶苫草几年就要换一回。老屋虽是一副老旧神态,但家的味道依旧浓烈,仍是儿孙们向心之地。年已八十多的父母,两鬓斑白,睡意沉沉,安于老屋,朝晒晚栖,朝气蓬勃的绿色植物匍匐在老屋,枝枝蔓蔓间开出许多姿态各异的小花,充满不息的生命活力在陪伴垂暮老人,这令儿孙们略感宽慰。老屋内依旧原样供奉着佛祖,照样摆放着祖宗牌位,站立厅堂顿觉血脉暖流浸心涌身;墙上的镜框有儿孙和父辈当年的影姿,一张张“三好学生”奖状曾是父母的骄傲;部队寄往家中三等功奖状,每年慰问烈军属家庭的挂历,都曾赢得过乡邻们羡慕的神色;正屋置放的清代八仙桌木椅,曾是乡间金不换的顶级摆设。所有这一切,仿佛都在述说着当年的岁月时光。老屋的屋檐下,始终住着一窝燕子,如同屋主人子嗣一般,冬去春回,世代相栖,从不曾受过任何伤害,也从不曾飞而不归。
现下条件好了,曾几次动议让父母搬到大哥明亮宽敞的瓦房去住,或是到搬到城里去生活,但谁都说不动父母,有时虽会过去住上一阵子,不久便不依不饶还是回到老屋,说是在外面住不惯,还是在老屋住着舒坦。有一次回到家,觉得院子天井小,石磨也用不着了,想着拆掉挪走算了。母亲说啥也不同意:“你们都在外面,留着这些老东西,你们才会有个念想。”其实,母亲是舍不得丢掉为这些老东西倾注的心血汗水。穷家值万贯,在一向勤俭的父母眼中,家里的东西都是宝贝,家里的宝贝不能扔,从父母的言谈举止间,懂得了父辈的心思。当年乡间生活不易,老屋一切都是生活的伴,都有寄托的感情,都是心中的牵挂,也是老人相濡以沫的见证。看着摸着老屋的每一样东西,心里踏实,心里舒坦,心里知足,样样件件,能品味过往的酸甜苦辣,能追忆过往的快乐幸福,能回望过往的青春岁月。父母虽已老迈,仍把自己收拾的干净利落,衣着老旧而整洁,发型传统而适宜,厅堂简洁而规整,生活恬淡而规律。老人这是在以自己的行为昭告儿孙:活着就要有精气神,不给别人添麻烦,不给自己留遗憾,留在老屋赴终老。
家乡的老屋,像是一块磁铁,紧紧吸附着在外的儿孙;像是一泓泉眼,无论在哪都会饮水思源;像是一处港湾,航行得再久再远总会归来栖息。
【作者简介】
姚云华,1940年11月出生,1962年参军,原任一九九师后勤部卫生科长。一九八五年至一九八六年参加老山地区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並荣立三等战功。1988年转业回原籍江苏省无锡县工作。历任县血地防办公室副主任、县卫生学校党支部副书记,副校长、锡山市卫生防疫站书记,站长等职。曾撰写老山作战卫勤保障,医学及管理论文20余篇。在全国,省级,军区医学杂志发表。2000年12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