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生啊 | 作者：远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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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你出远郊。

——借用陶潜《挽歌》

他就这样走了。

阴历九月廿四下午，小舅打来电话，说：你二舅殁了，你一会儿来见一面吧。我正绞尽脑汁写一份工作报告。夕阳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上、电脑上、键盘上铺上一道道的斜线。窗户关不严，这些淡红色的斜线，被似有似无的风，吹得晃晃悠悠，像梦境，像不确定的人生。

对，他是我的二舅，我妈的第二个弟弟，也是我妈三个弟弟中，脾气最好，长相最富态的那个。

时光倒流五十年，他还是个英俊的青年，身材匀称、体质健硕、脑瓜聪明，写得一手好字，算得一笔好账。他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被空军部队选中，似乎前程一片锦绣。

可是，我姥姥哭了。我姥爷去世早，我姥姥她老人家经历过饥荒、战乱，曾经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吃尽苦头。她认为，别处充满危险，子女们待在她身边最安全。譬如我大舅，解放前我姥爷带着全家逃荒到甘肃平凉的时候，大舅考上了平凉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当地三线工厂的学校当老师。解放后，我姥爷全家回归故里，大舅吃不了西北的苦，当了逃兵，回到家乡再也不肯出去。我姥姥心疼儿子，一心护着他，大舅白白读了师范，当了一辈子农民，早早病逝。

我姥姥舍不得二舅去参军，哭得可怜。组织上做了许多工作，她勉强答应。但是亲眼看到儿子穿上军装后，她老人家又反悔了。

于是，二舅留下来当农民。我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对姥姥的做法，是顺从还是无奈，或者反抗过。一切都不得而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也是在亲戚们聊天时，听得的一言半语。

后来，二舅娶了二妗，生下两个可爱的儿子，就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饱穿暖过一生，像那个年代千千万万个农民一样，也是圆满。但不幸，生下小儿子后，二妗患了骨癌，疼痛难忍，受尽病痛折磨。二舅拉着板车到处给她治病，但终究还是没能留住性命，在大儿子五岁、小儿子两岁那年，二妗带着万般不舍撒手尘寰。我当时只有三岁。看照片，二妗是个清秀的女子，我与她肯定会有交集，她也一定是抱过我的，但对于智力发育迟缓的我来说，小学时的人和事尚且记不得，遑论三岁——唉，我对她没有任何记忆。

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两个儿子，日子过成啥样，可想而知。小时候常听我妈说我姐：去你舅家住几天，给你二舅拆洗拆洗。冬天要拆洗棉衣，夏天要拆洗棉被，平时要换洗衣服......那些年，我妈和我姐，几乎包揽了二舅家所有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可是他的日子依然是恓惶。

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新二妗身材高挑，白白净净的鸭蛋脸，说话轻轻柔柔，我很喜欢她，二妗叫得脆生生。但新二妗也是身体不好，大夏天不能用凉水，一年四季戴着个帽子——摘不掉，摘掉就会头疼。

二舅一脸佛像，脾气温和，对新二妗自然是呵护备至，能自己干的活，绝不让她动手。

我当时十来岁，很替二舅高兴，特别喜欢看漂亮的新二妗。二舅的大儿子——我表哥，从小性格稳重，话不多，还好相处；二舅的小儿子——我表弟，性格正好与他哥相反，是个惹事精，此时正是顽劣的年纪，常常把家里搅和得鸡犬不宁。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新二妗就过不下去，离开了。我当时懵懵懂懂，好长时间不见她，心里很想念，但大人们讳莫如深，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自此，二舅再也没有说过媳妇。就那么一天又一天，艰难地拉扯大两个儿子。

再后来，表哥娶了媳妇，表嫂高高瘦瘦，踏实能干，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家中面貌焕然一新，二舅脸上有了笑容。再后来，表嫂生下一双儿女，二舅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按说孩子都大了，二舅苦尽甘来，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可是别忘了还有个不省心的表弟，那么些年没少惹是生非，并且至今没有成家。我能想象一个父亲的心情，说二舅不操心，不发愁，不难过，不管他......都是假的，这其中的苦闷、痛心、焦虑、煎熬，凡为人父母者，都不难懂得。

这期间，大概2005年，表哥出了一场车祸。很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已经说不清楚，翻开当年的日记，有过一段这样的记录：

“大我两岁的表哥出车祸躺在医院的急救室。经过抢救，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但能否恢复正常仍是个未知数。人生有太多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表哥五岁丧母，老实寡言，他和表弟由二舅独自带大，其中的种种磨难自不必说，历尽艰辛，好不容易娶妻生子，清贫但温暖的生活刚刚持续了几年啊，竟又遭此厄运。上苍有时候待人其实是很不公平的。当伤痕累累的表哥从昏迷中醒来，稍有知觉时，二舅和表嫂憔悴粗粝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宛如贫瘠的荒漠中开出的一朵鲜艳小花，在我看来，是那样的脆弱，然而代表了希望，又是那样的夺目。”

表哥后来恢复得很好，除了脸上留下淡淡的疤痕，其他一切正常，正常工作，正常生活。往事如烟，于我，只留下简单的一段文字，深藏到岁月的尘埃里；可是于二舅，那曾是怎样恐怖的噩梦，他又一次经受了怎样的痛苦煎熬......他这一生啊，对于生活的虐待，命运的折磨，从来都只能默默承受和吞咽。

表哥的一双儿女逐渐长大，乖巧可爱，给二舅带来多少欢乐和慰藉。

村子整体搬迁后，没有了土地，住到了安置楼里，表嫂开始卖“不翻”，二舅给她打下手。每天凌晨五点，两人准时出现在菜市场门口，早上批发蔬菜的，上早班的，下夜班的，食客络绎不绝，生意好得不得了。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二舅和表嫂披星戴月，一干就是好些年，一直到二舅病倒。

山一样的父亲，倒下了。表哥表嫂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带他去省城做手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然而，全没有用。我的二舅，他们的父亲，在他挚爱的孙女婚礼后不到一个月时间，终究离去。

我赶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二舅还放在卧室的床上，身上蒙着被子。表嫂掀开被子给我看，那张饱受病痛折磨的脸，瘦骨嶙峋，毫无血色，跟我妈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表嫂痛哭失声。我见过她陪他说说笑笑，我见过她给他端茶倒水；我见过她给他捶背按摩；我见过她细心地把面条打成糊糊喂他吃......我也见过他身穿唐装，容光焕发，与她夫妻合影；我更知道，从她踏进这个家门起，他一直都是衣衫整洁，神清气爽......感谢她，这样照顾我的亲人，虽然他们早已亲如父女，彼此的情感已远超我与他的血脉亲情——但起码，这让我在此时此刻，他的人生落幕之际，想起他这一生，内心有些许慰藉和温暖。

出于家族原因，我从小亲情淡漠，与各种叔伯姑姑从未有过亲近，大舅去世早，二舅和小舅给予的爱，是我所有亲戚中，回忆起来仅有的温情。小时候，他们两家住在一个院子，我寒暑假最爱去他们家住，两家做好饭，都会叫我去吃，想吃谁家吃谁家，不用干活，又不会被训斥，还有表哥表弟表妹们一起玩，还有小舅的苹果园......这些美好的记忆，常常令我成年后还无限向往。

我妈大二舅十一岁，大小舅二十岁，长姐如母，临终前的那些日子，她特别爱唠叨娘家旧事。提起小舅，她一脸慈爱地笑：你小舅，年轻时大队让当民办教师，睡懒觉，起不来床，现在天天起那么早批菜，不是也起来了？

提起二舅，我妈笑容顿失，有泪盈眶：唉，你二舅，妻命不好。接着又说：好在儿媳妇不错，真好。

作者简介：远岫，河南济源人，偶以文字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