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子君 | 又见兑镇老街

每晚10:10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在这里等你

作者:兰子君

因为新冠疫情,从后庄直通兑镇的路被蓝色的铁皮板挡住了,须从靠墙的窄缝里穿过。
兑镇老街,是我小时候心心向往过,成家后生活过,离开了梦里回去过的地方。然而,时迁境移,回来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记得小时候,父亲就说过,兑镇是古镇。古到什么程度?我没问过。是古老到像今天一样,牙口脱落,行动迟缓?古老到人烟稀疏,岁月凋零?只听他说,连中国地图上都有兑镇的版图。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竟到现在仍还没有考证过。总而言之,在我童年整个的印象里,兑镇是个大地方,这一点是确定无疑了。
父亲还说,兑镇能与碛口古镇相媲美。
可是今天,碛口还在。
碛口还在啊!
那时,大人们管兑镇叫兑九峪。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叫,父亲会给我们讲起一场战役,重要的是那场战役里有着父亲许多的戏份。末了,他说,他从那里出发,走过了千山万水。我记得他还说起刘志丹、林彪,但他是轻易不肯说的。虽然四哥趴在他跟前准备好了接下去听精彩的情节,他往往却又戛然而止。只能听到母亲在灶台间小声嘀咕:“还说”。但从此,兑九峪在我们心里就成了神秘玄幻的存在。于是,后来当我听小伙伴们满怀神秘地说南山下埋着枪支的传言时,也就十二分的相信了。
及至长大后,见到有人去柏山的娘娘庙里求神签,我的心里总是不由得将它们与父亲的故事勾连起来。还有,学校组织同学们到南山抬焦炭;每两周从发着大洪水的坪坝上迂回回学校,路过柏山脚下;还有,1983年枪决18个犯人拉到柏山下的河滩。每经历一件事,或每经过柏山一次,兑九峪就在我心里更加增添一层神秘的色彩。
每个月逢二、四、七、九的日子,是兑镇传统的集会。三天一会,两天一集。母亲每每把需要的物什罗列到一页日历上,然后,父亲就骑上高高大梁的自行车,褡裢挂在后车架上,一大早出发,靠晌午的时候,装回兑镇街上丰富多彩的世界。
妈妈则不然,她们往往需要经过多长时间的规划。等到她们放下手里的营生,沿着铁路走上十多里去赶集,然后饿着肚子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会回来,然而背出去的布包却还没有装满。她们的脸上却是疲惫而含笑的,毕竟,她们是出了一趟远门的。那时,我疑心,兑镇就是许多农村妇女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或者根本就是她们心中的远方。
也有几次,父亲经不住我百般的央求,带着我一起去兑镇赶集。且不说坐在自行车前横梁上一路被风吹着,激动的心在胸膛里咚咚跳的美好感觉。那时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见上别人经常会说起的蛟龙,那个一惹老婆不高兴就被放到柜顶下不来的袖珍男人。虽然我到今天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将他叫做蛟龙,识字后也曾查过字典,知道蛟龙是一种神兽。敢情这个男人也是下凡的神吗?我这样想过。因为父亲说别看他个子小,算账可是特别的利索呢。
也是。我端详过他跟大人一样有点老的脸庞,和小孩子一样小却灵活的勾起秤杆来称瓜子的手。回来后,就会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里添油加醋的讲述着这一天里的见闻。
我也好想偶遇另外一个兑镇名人,那个救王爱爱于轻生的林喜。听说,他后来被认作干哥哥,等等等等的故事。但终于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总之,那里也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而且是整个童年记忆里最繁华的地方。我平生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在兑镇照相馆里照的。直到今天,她在我的心中依然有着不可割舍的一席之地,只是已经沉淀成了一段记忆,一种过往。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终于如愿考到了兑镇。
好不容易盼到3月23,或9月23。那可是兑镇一年当中最为盛大的两次集会。南来的北往的,东走的西去的,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直把兑镇本来就狭窄逼仄的街道填塞得满满当当,甚至把高中坡下的公厕外面都包围得密不透风。公路南面的河滩里也不得闲。只记得,天还很黑,我们在操场跑操的时候,就听到嘈杂的人声,骡马的嘶叫。那里就是老百姓们约定俗成的骡马市场。
这一天里,我们的心思全跑到了兑镇街上。中午一放学,正是集会高潮时分,人来熙往,万头攒动。一出校门,远远地看见黑压压的都是人。我们就随人流从西街流到东街。忽而被推拥到这里,忽而又被搡挤到那里。只能看见浸湿汗衫的脊背,背着孩子的后背。还有抵着前胸的箩筐,顶着后背杵过来的胳膊肘。偶尔也会挤到摊点旁看花花绿绿的东西,通常也就是看看而已。然后一无所获,再从东街涌回到西街,满脸红光,满头大汗。顶多在蛟龙摆出来的货摊买上一大块儿酸梅糖。不过,那时的兴趣早已不在蛟龙身上了。这一天,他的货摊比平时至少要大上一倍还要多。因为是老主顾,又不在集会的中心地带,我们挑选的时候要从容了很多。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此时,早已经忘记了他的身高,他也俨然变身慈祥和善的邻居大伯,临走时会用他的小手给我们拈一把瓜子放到口袋里。
后来,有了经验,要在二十二日或者二十四日就上街。虽然也是人挤人,货挨货,但毕竟比起二十三的正会来要宽松许多。繁华的集市从西街口的后庄起,到东街的粮站,可以说街无寸地空,脚无寸土站。大到家具电器,小到针线笸箩。寻常到鞋袜衣服布匹,大绳镰钩锄头,种籽糕饼麻糖,罕见如狗皮膏药甘草,玻璃咯嘣棉花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见不上的。在我们东瞄西瞅,目不暇接的走马观花里,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上课的时间,却仍然没有看够那里所有的珍奇。
其实,二十一就开始热闹了,或者说我们需要置办的那点日用吃食平时也都有,但是,谁说我们就为买点儿东西了?本来就是想去凑凑热闹,赶赶红火。
最有看头的,是一个就地摆放的摊点上排满了大大小小的透明玻璃瓶,瓶子里是各种的毒虫——蛇、蝎、蜈蚣等都有,泡在清黄色的液体里。摊主人席地而坐,脖子上缠着胳膊粗细的黑白花皮的长蛇,他手擒蛇头。蛇的嘴里正吐出长长的信子。我们既害怕又忍不住想看。至于是干什么的,现在统统忘却了。
真正在兑镇生活,工作了,就觉得没什么了。躲开人群,躲避繁华的时候反而多了。
满街的商铺,比肩接踵,缓缓蠕动的人群里,我是那个不管不顾,赶着去上课,赶着回家喂孩子的莽撞穿行的人。天刚蒙蒙亮的黎明,所有的货架腾空,我更是肆意的横冲直撞。有一次,匆忙间竟一下子连人带自行车冲到柴垛上,结结实实摔了个满脸挂花。
那时,几十年的变化都不是很大。总觉得二三十年间,兑镇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
离开兑镇是零四年,一走了之。十好几年再没回去过。
又见兑镇,已经是真的老街了。老到屋檐上瓦片层层剥落,老到大门上的扣环锈迹斑斑,墨绿色的青苔长满庭院,枯黄的蓬蒿挤满过道,苍老的对联当风抖颤。
临街三层的大商场,当时是兑镇最高的建筑。我们最爱专门儿在那旋转的楼梯上上下下。人满的时候,远远看去像稻草上插满的糖葫芦。现在也卷闸拉下,都成了破烂不堪爬满横道道的作业本页面。问走过来的老人,说是早就关门不开了。就是在没有疫情的时候,满大街的商铺开着的也不过十分之一二。
是啊,我本应该看得出,整条街都已经破破落落。
街上搁置的货架上曾搭过五彩斑斓的布匹,摆放过小孩精美可爱的鞋子,美丽的头饰,琳琅多样的瓜果。想起中街冬天里炖在泥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唱着馋人的歌,大块的红烧肉盖在最上一层,散发着油亮油亮的诱人的光。还想起每次匆匆走过,买肉时把韭菜落在肉案上,买瓜子时又把肉丢在糖果旁。折回去再取,老板笑盈盈的给我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心里总是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温暖。
下了小坡,恒栋牙科诊所的招牌,改造后成为卖家具的大戏台都凌乱的风尘仆仆的伫立在大戏场院内。叮叮当当的铁匠铺重归沉寂。
原来阔气的二进三进的院落,风进过,雨住过,流浪的蜘蛛结过网,低飞的雀儿筑过巢。那曾经是老字号的修表匠人的宅地,我家所有的马蹄表、摆钟都曾拿到那里修过。那时,院主人踱着步子出来进去,每次看到优雅精致的老太太在儿子陪同下出来晒太阳的样子,我都会想到两个字——高贵。我曾经想象过深宅里的豪奢与富庶,甚至想象过主人拿着成窑五彩小盖盅给客人沏茶,海棠式雕漆茶几上还摆放着各式的点心。邻居一说起豪门里所有的阔绰,也总会提到那个妇孺皆知的名字。
可是现在,路过的狗狗披着邋遢的长毛,懒懒的嗅着,从那扇原本朱红的门前蹒跚而去,都不肯停下步子向里张望一下。
每到周末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人群,来来往往做祷告的清虚空,跟我们的院子仅一路相隔。尤其圣诞节,似乎渺远又似乎切近的颂歌,还有他们沐浴斋戒,一起吃饭时的喧哗总是能引起我们太多的好奇。
现在一眼望去,并我们的院子都笼着一层灰,连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们当街的一排窗户上还是挂着以前的木板。前些天爱人还说起,他每天傍晚都要把这些笨重的木板挂起,第二天再取下,多少年来周而复始。当时,我还揶揄他的懒惰。然而,此情此景,所有的生活细节在寒风中一下子都苏醒过来。
邻居婶子撩起门帘,我这才发现,她家的烟囱里正飘着细若游丝若隐若现的炊烟。我走到近前,把口罩拉到下巴。
“这是二宝媳妇吧?”她惊喜地叫起来。
“婶啊,你还在这里住。”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老了,搬不动了……”我看见了,多年的关节炎使她的两手严重变形,但是精神还好。
可不是嘛,我们离开兑镇已经将近20年。这20年间,高中迁走,初中合并,小学人数锐减。商贩、居民,能走的都走了。
她热情得跟我说,我们原先的房子里现在也只住着一个老人,全兑镇也没有多少人了。紧邻的国企粮站也倒闭了,新华书店不是搬到孝义了?……我的脑海里瞬间涌出许多名字:草大沟、寺沟、东山……这些名字哽在喉咙口,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明白了,又见兑镇老街,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她走过繁华,走向落寞。我的整个童年到中年的记忆就只能留给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老街。
今天正好是元宵节。想到兑中后面的木桩黄河阵,说是能游百病。只记得小时候随父亲走过一次,后来都没有再去。心想,那里一定也该拆的拆,该散的散了吧。
总说有的是时间,可时间还在,故地却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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