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给你清静!
你也许没法理解我对遍布香港街头的“小公园”有着怎样的感情。
除非你像我一样,从今年年初孩子们放寒假开始就再也没有独处过。
我尽力调节心态抵御坏消息的轰炸,我扛起自己的责任照料家人,我笨拙地学习做饭,熟极而流地收拾屋子买菜洗碗……我打心眼儿里相信“活着已经足够幸运”。
可是心里仍旧有一条缝儿,那条缝儿总是冒出扑不灭的响动,它在闹腾着说:“我需要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很热、很小、很近的小公园,常常是我逃去的地方。
这类公园小到有些只被称作“休憩处”,两三张双人座的长椅,三两棵树一围就是。有时有一张石桌,上刻棋盘,四方石凳;也有的有一组小滑梯,或是几样舒筋拉骨的户外健身器材。
选一个地方坐下去。迎着阳光也不要紧。看着鸟待在自己的家里,花开在自己的枝头,叶子的脉络都被照透,风默默吹,心里就觉得安宁平静。
可以见到各色的人,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和中年的。
全身西装的男人吃了一个三文治就对着长椅做起了深蹲。我暗暗担心他修身西裤的安危。
头发有点儿乱的胖子狼吞虎咽吃一个盒饭。
中年女人从环保袋里取出大大小小的盒子,在地上轻轻摆开,黄猫黑猫好几只,纷纷从藏身处走上前,它们的口味她都知道。
一位老爷子在吹着笛子,如泣如诉。
这是某一天的中午,某一场战斗中的一个喘息。
不管是大口还是小口、狼狈或平静地喘气,等到了下午,工照开,日子照过,今天的战役之后还要奔赴明天的战场。只要活着就要继续承担责任,继续抵御袭击,继续战斗下去。
然而那是我一天里最舒服的十分钟。
所有这些人都被我看在眼里,正如我也被他们看在眼里。
所有这些人都与我无关,正如我也与他们无关。
这样的距离和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安宁和平静。
我爱家人也享受家庭生活,可是与此同时,总是对独属自己的“清静”怀有难以解释的迫切需求。
于是,上天跟我开了一个慷慨(?)或促狭(?)的玩笑。
它说:你想要十分钟清静?喏,给你十天!!!
昨天下午,孩子爸和两个孩子被“放出去”居家隔离了,宽敞的两室一厅两卫的汕尾酒店套房全归我一人所有了,我要的清静,铺天盖地地来了。
从前天晚上做出决定开始,嘴上继续标榜着自己“向来甘于寂寞”,脚却不听使唤,总是围着那三个人转,手也总是忍不住伸出去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全无壮志豪情。
到了昨天上午,更是举个手机对着孩子拍来拍去,给孩子爸嘱咐再三……
虽然一再提醒自己:直线距离两公里而已,随时能视频的,十天后就见面啦……可是,我从来没有跟孩子们分开过十天呀!
不管怎么说,他们被面包车接走了。临行前吻别一下还被孩子们嘲笑了。
在此之前,街道办已经派人去家里勘察了地形,确定属于适合隔离的居所。
爷爷奶奶已经避走别处,家门口已经贴上了“隔离家庭”的标识,院子墙上也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对准大门的方向。
视频里孩子们楼上楼下院里院外到处跑,骑单车,阿旺和新来的小旺也跟着跑来跑去,我看着也欢喜。
索性静下心来打点自己的这份清静。
先把房间彻底清洁,四个垃圾桶全部清空,只余客厅一个留用。再检查窗户、墙角、地漏,确定没有虫子的踪迹。
十天闭关,内心最大的恐惧不是寂寞不是黑暗不是病毒不是坏人而是——蟑螂呀。目前没有好办法,只有祈祷蟑螂千万别来。
客厅里的麻将桌高低大小正合适,派上了大用场:充任书桌。摘录本、日志本、笔记本电脑各就各位。
几天前,曾在我们的文学创作班群里这样公告——
“相伴一年半,两地分隔半年,现在已经确知九年级不会开设文创课——一句话道尽相逢与别离,固然有不舍与心酸,更想说的却是:
相处的岁月都已经用笔写下,写下即永恒,过往未曾虚度,未来也不需要惋惜。让我们在不同的位置上,继续努力生活,继续珍惜,继续写下。就已经足够。
临别不想留有遗憾。
我将会逐一在群里点评我手上的50篇未点评学生创作。
将会继续完成所有入选文章的周报编辑。
如果我们的编辑部还会继续工作,这些周报还将出现在网络中,永远留存在我们的共同记忆里。
如果学校允许,我还将完成我们班的第三本《写下即永恒》作品集的整理、编辑、校对和印制,到时候委托孩子们的班主任老师进行发放。
最后一句:在完成学生自由创作点评之后,我将退出这个群。如有需要私聊,请个别孩子和家长加我微信。
以上,就是我们的离别序曲啦~
诚祝夏安,多喝水,多保重!”
这十天,如果安排得当,应该可以完成学生全部作品的点评和周报的编辑了。
当然,也不一定——
一个孩子私聊我说:“您说点评完所有文章就退出文创群,那是不是我们一直写,您点评不完,就不会退出了?”
我回答说:“是。”
他说:“开始写开始写。”
我说:“我等着我等着。”
总要等缘分真的尽了,所有的努力都付出过,所有的付出都被珍视、被回应过了,才说分手。
总要在被疫情击打到没有什么事情能确定的时候,固执地保留一些能自行确定的东西。
静下心来埋头做事是幸福的,因为在这样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被打扰更是幸福的。
孩子们一会儿一个视频邀请,七缠八绕报告大事小情的时候,隔着屏幕拍下他们的样子,听着他们的声音,觉得听也听不够。
明明什么都不缺,三号风球挂出来,下了一天的雨,堂弟还是冒雨去买了拉面送过来。
大大的袋子独自坐电梯上来,电梯门开时自取,也是很好玩的体验。
打开袋子看到还有一盒精致的桂花手工松塔和一只小小的酒盅——那一刻,眼睛里忽地一热……
我们长住汕尾的时候,有一天奶奶去面包店,我就请她帮我带一盒松塔。奶奶不知道那是什么,对着店里的点心拍了又拍问了又问。她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吃,可是隔了数月却还记着,专门买了来放进袋子里给我。
那瓶汾酒是到汕尾当晚送进来的,这两天喝了七七八八,都是拿功夫茶茶具对饮。
无论在家里我是多么执着于白酒、红酒、香槟、威士忌、白兰地须得用各自的杯子,在外面也晓得从权,顾不了许多。
然而他一回家,就送了喝白酒的酒盅过来,虽然我从来没有要求过。
我在清静里独酌,他在闹哄哄的家里捉住孩子带他们冲凉睡觉道晚安。
我于是知道,我所享受的清静,其实是知道家就在那里、心就在那里的清静。
中心定,则外物清;中心安,则外物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