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刊‖刘云芳:我老的那部分是替他活的(组诗)
刘云芳,80后,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诗刊》《文艺报》《散文》《诗选刊》《作品》《青年作家》《草堂》等报刊。曾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现居唐山。
我老的那部分是替他活的
给虫子家种玉米、栽红薯
给虫子妈送一碗绿豆汤
并接过她手里的镰刀
我注定要把兄长娶妻留下的窟窿
移植到别人家里。在罗庄
没有一户人家像我城里的恋人
一说彩礼的数目,顺嘴就丢出“过分!”
秋天,虫子打工回来
给我套上戒指
我的目光躲到窗外 看着
一头拴在桩子上的老母牛
结婚之前,我要房子,要车子
计较每一件得不到的东西
结婚之后,我在黑漆漆的窑洞里
假装熟睡 生怕看见
忽然从墙上跳出来的影子
在罗庄,到处是我这样技艺拙劣的巫师
一到过年,安子就从远处回来
把银行卡塞进我的乳房
也揪着我的头发
问那些流言
我不问他 在城里
是不是去过那种地方
只希望下一场大雪
把通往城市的山路全部封死
让安子像隔壁的秋生一样
照顾庄稼、牛羊和我
天不能亮。天一亮
老三媳妇就扭动整条街
让人辨别白金和黄金
哪个,更耀眼
我就觉得这世界 满是亏欠
一闭眼
他就活了,睡在我右边
扒拉我的头发 问
房子有没有漏雨
今年的苹果花是稀还是密
他怪我啊
没在水缸里呆得久些
没让剪子穿透动脉
那时,他就在房后的小路上
焦急地等
他怪我改嫁 离开村子
他的肉身如此新鲜,好像矿难没有发生
我抓着他的手,哭
太阳滚落在床前
照耀着另一个男人
十五年了,每个早晨
这个男人都要捂住我的嘴巴
而我,每天都要用这只手
剥离黑夜和白天
他死那天
我在西山梁割草 看见
三亮家挤满了人
人头围成一朵黑花
花蕊 是我的男人
奔涌着一片红
在我出嫁第二年,他就得了脑瘤
那天,他看三亮子家杀猪
从房顶上摔了下去
比猪早走了一步
人死了,样子不会变老
不知道以后他会不会嫌我老
我已把孩子们养大
供他们上了大学
公婆已经九十多岁了
还完了债
大瓦缸里攒满了粮食
我老的那部分
是替他活的
送走床上瘫患的李教授
我就回罗庄
拔掉院子里跳舞的艾草和刺苋
修理猪圈。选择一个晴天
修葺儿子的坟冢
没人知道
我辗转过多少老人的眠床
任他们把我当成最后的妻子
我一次次低头 忏悔
把孙子的学业当作经文
回到罗庄
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房门
给孩子他爹跪下去
压平尘土里老鼠的脚印
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原谅
一个四处飘零的老保姆
青春,背景色你的地盘你做主
从八楼看下去
那些女人,她们是那么鲜艳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
方巾包裹在头项
她们种草、浇花
把一棵粗树移进土坑
每天中午,她们都用一幢高楼挡风
在那里吃饭、嘻笑
靠着墙午休
在风里
鲜红的方巾从一个女人头上脱落下来
像逃命的头颅快速奔跑
那个女人拼命追逐
一群女人围追堵截
像是在狩猎
这些女人,让我想起我残疾的母亲
假如不是病痛
她此刻应该也在城市的土地上
移植草木
被别人的女儿从高处注视
并当成阳光下的美景
一旦进入睡眠,这个小孩
质地更柔软、更洁净
他微张着嘴唇
一颗饱满的红花朵里吐出“妈妈”的声音
他伸手摸索
此刻,
一个有着健康触角的秧苗
不需要目光定位
就能准确攀附一旁的枝干
他需要感受到母体那粒永久的纽扣
这只柔软的门铃
才能贴近这个世界
天还未醒
她已经站在雪地上
她的红头巾和黑睫毛
把雪接住
她的两只脚穿着整个大地
在土窑洞里
她是一个用半年时间
给男人绣鞋垫 织毛衣的悠闲女人
出了村庄
她成了一只追赶一切的野兽
在城里的每个清晨,
她去早餐摊当服务员
之后,去快餐厅包饺子
夜晚,她飞针走线
给老板的孩子做布鞋
希望老板一高兴
工资能够按时发放,工作能够长久
此刻,那趟车应该已经出发
在白的雪与黑的夜之间
像一只喝醉的大鞋
在山路上晃悠
四周,多么宁静
只有她不断吐出热气
像一柱香
插在满是细沙的香炉里
再念一段经文
满沙坑的蛋就能孵化
在树影里,我多么惧怕
母亲被带到远处
听说跟一具新鲜的女尸有关
我那行动不便的母亲拄着榆木拐杖
一下,一下,敲击着土地的心门
她身后跟着三四十个老人
都有可能是凶手
我怎么不去施救
眼看着她费劲地上车
眼看着她在窗口用力微笑
我蹲在沙坑口,听那些巨蛋破壳
好像从那里可以孵化出
我完整的母亲
其实这都是梦
此刻,
沙坑里 我的孩子在挖一道深坑
我抬起头
中秋的月光似乎来自我们的村庄
它认出我
瞬间将我收割
喝完这杯水
我就把自己缩小到五岁
在比儿子高一年的幼儿园大班里学习
我把一朵小红花当作梦想
把好朋友在本子上随意画下的线条
当作永恒在奔跑
我只喝白开水
只吃绿色、清淡、易消化的儿童食物
偶尔背诵一首古诗
唱一首儿歌
相信伸长胳膊就有城堡
相信手指一挥,就招来军队
下课时,要让中班的儿子看到我
下学以后,跟他一样
想到零食、动画片和陪伴
跟他一样磨蹭
犹豫到底要不要吃一根棒棒糖
庭子想要的妈妈
就是一个隐在女孩堆里的
小母亲
它从一棵矮树冠里飞出来
落在我的车前
站稳,用尖嘴在草地上捡拾
自己的影子
刚才 差那么一点点
车轮就会从它身上碾过
我差点
变成一个不用负责的凶手
此刻,它与我对视
让我想起故乡山地里偷谷子的麻雀
它们站在稻草人的肩上
让树木和天空,还有手拿鞭子的我
显得那么古老
我还想起美食节上成堆的麻雀的肉身
它们在油锅里尖叫
而这只麻雀 祖先好像
忘了在它翅膀上刻下恐怖
刻下警惕
它歪着脑袋看我,然后转身
从我面前优雅地走过
那个过程很长
足有一分钟
从八楼看下去
那些女人,她们是那么鲜艳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
方巾包裹在头项
她们种草、浇花
把一棵粗树移进土坑
每天中午,她们都用一幢高楼挡风
在那里吃饭、嘻笑
靠着墙午休
在风里
鲜红的方巾从一个女人头上脱落下来
像逃命的头颅快速奔跑
那个女人拼命追逐
一群女人围追堵截
像是在狩猎
这些女人,让我想起我残疾的母亲
假如不是病痛
她此刻应该也在城市的土地上
移植草木
被别人的女儿从高处注视
并当成阳光下的美景
风 这只模糊的手
把所有人的生命线摇醒
村庄迷离着眼睛
羊角和羊角磨刮出新的秘密
孩子快速长大,一不小心
就把房顶戳出新的窟窿
假如晴天也有雨
脖子的角度稍稍向上 能看见
父亲用石头蹭掉还活着的泥土
关于幸福的定义
他从地的东头到西头
又从西头到东头,
一辈子来来回回
在幸福之间犁地、撒种,丰收或者欠收
桌子上的羊肉片拱起热烈的红唇
一朵红朵 它如此沉默
它鄙视这虚构的 冒着热气的温暖
此刻,连蔬菜的绿也不可信
未散场之前
所有的前腿、后腿、心肝肺都在沸水里
跳舞
比人的舌头还兴奋
散场之后的深夜
这些来自不同部位的肉 经过味蕾和食道
像筵席上的人一样
比较着出身,排列着政绩与地位
它们绅士优雅,互相让路,互相赞美
为此,我不得不像上帝那样
一次次吞下清水 也像上帝一样
食物每在胃里下降一步
脸上就有一根皱纹加深
厂房已经塌了
成为时间的切面 被展览
所有粉尘都完成了修练
在高大的灰窑里保持静默、或者挣扎的姿态
作为一个受展者,它们
首先要学会模仿自己
我几乎能看到回环的楼梯之上
一些重重叠叠的人影,一个
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正在拾阶而上
一个、两个或者更多的工人
蚂蚁一般穿梭在车间里
巨形的机器正在嘶咬、孕育和分娩
老机器不甘寂寞,必须学会破损
就像这老厂房
从高处掉下一片瓦,一块砖
将自己做哪怕些微的改变,而不是复制
我确定 一个洞悉内幕之人
站在暗色的玻璃背后
他正在燃起一颗1940年的香烟
正在等待相逢或者相认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
只能转身
我知道,在某些沧桑的事物面前
年轻真的是一种罪过
它追逐自己的影子
想钻进那团黑色里
失败之后,搬运微小的石子
它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像吐泡泡一样
从身体里吐出丞相、将军 商人和百姓
还要吐出守城的士兵和游荡的闲人
几个小时后,它肚子干瘪
为了消除高贵的疲惫
开始追捕、活吞刚出世的生命
幸亏我打捞及时,它只吃了三个百姓
鱼们依旧平稳地游动着
没有恐慌,也没有喊疼
所有的石头、植物和土壤都在分解 聚集
它们组成另一个意义上的裕里河
在我的毛孔上检索、辨认
一粒远行归来的种子
河谷里消失了千百年的灌木、野兽和麋鹿
一些冒出过良善念头的生命
都在消隐、后退
变成时间粗砺的粪便
此刻,我应该呐喊
声音却躺在河水里 沐浴
裕里河的风太久没有见过
一个满身尘土的人
多少年,我都以为故乡是母亲脱发后
头顶上斑驳的路径
是她僵死的半个身体
是我心头永不痊愈的一处病灶
此刻,夕阳落在庙堂的高处
两座山就要用影子依靠
整座春天从植物的骨头里
踏出红的、绿的马蹄
我们蚂蚁一般
从天空的腋下穿过
差那么一点
我就能看到故乡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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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