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闲话短篇小说

闲话短篇小说

每一种文字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魏微

题记:

当夏天拐了弯,流年越来越遥远,我们开始想念魏微。她在现代和古典之间穿起绵绵针脚,让尊严和失望在现代都市被注入生命的美感。他们说,这是一曲温情的挽歌,可是温情的人最执着,执着于河滩上失落的芦苇,也执着于豆浆油条铺的暖雾。他们还说,活着真是一件迷人的事情。因为活着就是文学本身,拥有无限可能。我们想同魏微一起,谈谈生活里的英雄梦想,聊聊文学的平凡人生。那么,你是想去既暧昧又温存的远方去,还是留下陪我呢?

作为在淮阴生活过、且对淮阴有无限温情的著名作家魏微,6月18应邀出席“2017仲夏文学季”小说家论坛,与故乡淮阴展开一次文学的对话。《淮阴语文》得到作者授权,推送《闲话短篇小说》,献给喜欢魏微作品的粉丝们。

都说短篇难写。我想短篇的难写,主要来自篇幅的限制,它有点像玩杂耍的,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高难度的空翻:跃起,团身,旋转,落地……总之要有头有尾,收放自如。我的意思是,就小说的基本要素,短篇是一个都不能少,它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虽只有一枝半叶,也须搭出个“花繁叶茂”的意思出来。

而且好的短篇,正如一切好的艺术,指向从来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并不止于一个故事,几个人物,音容笑貌,命运转折……这些都是小说的外在形迹。我想大抵能称得上是艺术的,都是先落于一个形迹,而后又跃过这形迹,指向广大和丰富。所谓“诗无达诂”,诗的指向可是有尽头的?

我近来也许是读诗的缘故,更觉得“诗性”当是小说的最高追求,而不是所谓的思想性、深刻性,这些当然也很重要,而诗性则是囊括了它们且又多出来的那部分,就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所指又有所指,是以一及十、及百、及千万……我想这样的小说才是有嚼头、有意味的。而短篇因为体量的限制,以及由此带来的手法上的简略、省俭、留白等,在本质上是更接近于诗的,因此说它难写,需要高难度的技术支撑,当然也有道理。

以上都是泛泛而谈。小说家若是存了这个心去写作,我想大抵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即便写出来了,也必是僵硬寡淡,面目可憎。鲁迅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他写作前,向来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起了个头,一句带一句的,慢慢那个东西就出来了。这是经验之谈,大凡搞创作的人都有这个体会。

文学不过是没话找话,因此,开头的那第一句、第一段才显得格外重要,就是找话头,定基调,像歌者在定调门,调子起高了、起低了,都会唱得很难受,甚至唱不下去。小说也是这样,开头开对了,把语感带出来,一句接一句,句句饱满,活蹦乱跳,那下面写起来可叫一个舒服,就是没话也找出话来了,说着说着就开始情真意切,简直是在跟人掏心窝子。这小说就算是写活了。

当然写到中间也还会碰上麻烦,各人的麻烦不一样。有的太依赖语感,直接成了话痨,这样的写作当然很舒服,只是苦了读者,让人厌倦或愤怒;有的写到中间,苦于人物关系、情节设置还不成形状;我是正好相反,写到中间,像情节、细节、人物、结尾等都有了,但往往会卡在别的方面,比如叙述,——这关涉技术,然而说到底还是状态。状态好了,一切都不成为问题;状态不好,一两句话就能卡死你。

我写小说已有些年了,以短篇居多,并不因为短篇难写,我要“知难而上”;纯粹是写成了习惯,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势,感念于一个词、一句话、一个场景或情境,起念去写短篇是有的,虽然写出来的往往是另一回事。从这个意义讲,创作可能是世上极无厘头的一件事,尤其是短篇小说,它的起念就不周正——周正的应该是先有故事、有人物,方动念去写,但老实说,这样的写作其实也没多大意思——又兼篇幅约束,技术不达,或者一念之差,失之千里,最后弄出来的是何等怪物,大概小说家自己也不知道。

最后再说说技术。我不是很愿意谈这个,虽然明知它的重要性,尤其对于短篇而言,技术也许相当于“命喉”一样的东西,因为太短的篇幅,你必须学会控制,不能天马行空,但小说本是天马行空的事,否则便写不好,因此这里便有平衡。我总觉得,写短篇是像走钢丝绳,是在极大的约束里寻自由,自由到忘了是在走钢丝,而是平步青云,然而毕竟又不是真的平步云端上,因此一步一探,摇摇晃晃,保持艰难的平衡。这当然是技术。

技术照我看,是介于有形无形之间,是有这么回事,大而化之地谈谈当然没问题,但是往细里便不好谈,一谈就死。可曾听过走钢丝的说,他这一步怎么走,下一步又怎么走?照实说,他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怎么走的。他平时虽训练有素,但一旦站在钢丝上,便什么都忘了,只是凝神聚气,意念中这是在走平地。那平时的训练,此时已化成了下意识的动作,走走停停,修修补补,至于为什么修补,他又不分明知道,只是凭感觉和经验。

写作何不如此?小说家谈创作、谈技术,类似于走钢丝的谈走步,那是要引人发笑的。虽然懂是很懂的,那里头弯弯绕绕、骨骨节节,说起来确实有道理,然而说到底,写作又是最没道理的事。那些有道理的话,诸如描写、叙述、语言、对话、节奏……也只好课堂上教教中学生,不能证明你就能写出好小说来。凑巧写出一篇,也不代表这一篇已经解决的问题,到下一篇就不再来为难你,正如走钢丝的再是技术娴熟,也难免有掉下来的时候。

这便是我对于技术的态度,它至关重要,但我以为,也不必太强调;小说里另有一个纷繁诡谲的世界,那是属于“人”的,是活的,流动的,岂是区区技术可以抵达、穷尽的?即便只从技术论,最后成全小说的,怕也不是技术本身,而是直觉或本能,它们自会告诉小说家,哪儿写坏了,哪儿该停一停……就文学而言,我认为那看不见的直觉或本能,委实要比那看得见的技术来得更可靠些。

魏微,女,生于1970年,江苏淮阴人。1994年开始写作,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小说有《拐弯的夏天》《大老郑的女人》《石头的暑假》《乡村、穷亲戚和爱情》《化妆》等,另有《今晚你不留下陪我吗》《既暧昧又温存》等散文集。作品构思新颖,视角独特,文笔细腻深刻,挖掘人性入木三分。作品曾登1998、2001、2003、2004、2006、2010、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第四届冯牧文学奖及各类文学刊物奖。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波兰、希腊、西班牙、塞尔维亚等多国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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