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兰丨母亲的长烟袋
母亲盘腿坐在火炕上,嘴里叼着她那长长的烟袋,一只手托着烟袋杆,亲切地叫着我的小名:“青儿,给我点烟!”我高兴地叫了一声:“妈——”被老伴儿把我从梦中叫醒。那温馨的情景一直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再无法入睡的我,沉浸在深深地思念之中,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关于那杆眼袋的故事。
母亲十三岁开始吸烟,走过了“十八岁的大姑娘叼个大烟袋的”流金岁月。从我记事起就看见母亲的这个长烟袋,大约有一尺多长,一根烟杆已经磨成了褐色,玉石的烟嘴,铜烟锅黄澄澄、金灿灿的,与烟杆相映生辉。
看母亲吸烟是我童年的一道风景。白天操劳了一天的母亲到了晚上,才能安静地吸上一口烟。至今我记得母亲吸烟时那惬意的样子,她盘起双腿坐在炕上,拿过来纸糊的小烟笸箩,左手拿着长烟袋,用右手的大拇指、无名指和中指在烟笸箩里捏出一小把儿烟丝儿,放到烟锅里,用大拇指使劲按几下,直到将烟丝按得紧紧的为止。然后用手托起长长的烟袋杆儿,再把烟袋叼在嘴里。我们姐弟几人争先恐后地为母亲点烟,我们轻轻地划着火柴,把烟锅里的烟丝点燃,母亲吧嗒吧嗒地吸几口,烟丝在烟袋锅里“咝咝”地响着,随着母亲一呼一吸,一股股青烟从她的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看着那袅娜升腾的烟雾,母亲眯起双眼,神态是那么悠然,那么舒展,那么淡定,那么从容。甚至有点儿慵懒,有点儿迷情。这情景在我心中定格成了一幅永恒的画面,每每回忆起来都让我亲切得流泪。
这杆烟袋记录着母亲生活的沧桑,也浓缩了母亲对儿女的慈爱。从我小时候起,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母亲坐在煤油灯下,嘴里叼着长烟袋,那缕缕青烟和煤油灯的黑烟混杂在一起。在氤氲的烟气中,母亲扯着又细又长的麻绳儿,一下一下地穿针引线,麻绳穿过鞋底“嗤嗤”的声音,仿佛是一首动听的音乐。煤油灯把母亲的身影投射到对面墙壁上,连同那杆长烟袋,形成了一幕幕鲜活的皮影戏,总让我看得入了迷。这杆长烟袋伴随着母亲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那是我无法计算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子里家家的粮食几乎都吃光了,靠吃野菜维持生活。母亲上午要到几里地外的草甸子上挖灰菜,有时是一大麻袋,有时是两大筐。母亲把摘好的灰菜用开水焯一遍,剁碎后拌上盐,攥成团子,再把玉米面摊在面板上,把菜团子在面板上滚几下,一个个玉米灰菜团子就做好了,蒸熟后就是我们的美餐佳肴。奇怪的是,母亲每天都蒸几个不沾玉米面的菜团子留给自己吃,说是吃玉米面烧心。直到有一天,我上学忘记带作业本了,回家取本时,发现母亲在收拾桌子,一粒一粒地把我们掉在桌子上的玉米面渣捡起来放到嘴里。我全明白了,哽咽地叫了一声:“妈——”母亲发现我,急忙拿起那杆长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口口白烟吞进去立刻从鼻孔里飘出来,一缕缕浓重的烟雾从她嘴里吐出,顿时烟雾在空中弥漫,母亲的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她望着那些飘忽不定的蓝烟,神情时而忧虑焦灼,时而凝重迷茫。
姐姐本是舅舅的女儿,三岁的的时候,父母双亡,由母亲抚养,母亲对姐姐疼爱有加。但是,姐姐也领教过那杆烟袋的厉害。记得我六岁的时候,看见隔壁邻居刘四叔家种的香瓜,馋得直哭,姐姐就领着我钻到四叔家的菜地里去偷瓜,我们不知道哪个瓜是熟的,看见大的就摘,不好吃的扔掉再摘,就这样把四叔家的瓜地给扫荡了。当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后,脸都气青了,拿过烟袋照着姐姐的屁股咣咣就是两下,嘴里还说:“祸害人,是大逆不道,万不能饶恕”。说着的同时,烟袋又向我刨来,姐姐大哭扑向了我,就这样,姐姐的胳膊又挨了两下。母亲看着姐姐屁股上和胳膊上的的两个鲜红鲜红的“公章”,也禁不住眼里滚着伤感的泪花,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也哭了呢!后来慢慢地才体会到那是母亲想起她的哥哥和嫂子了。
弟弟五岁时腿摔破了,得了破伤风,一条腿烂得流脓淌血。久治不愈后,城里医院的大夫建议截肢,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不知从哪弄来了偏方,不分白天黑夜的为弟弟上药。这时母亲的烟吸得吓人,看不见她的笑脸,只是一袋烟接着一袋烟的吸。我从微弱的火光里看见母亲忧愁、焦虑的泪花。长长的烟袋里飘出的是惆怅,是心痛,是苦闷。在母亲的精心照顾下,弟弟的腿终于痊愈了,母亲的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飞扬的烟灰,盘旋的烟圈,刨烟锅的潇洒,随着袅袅的青烟又悠然的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上中学时,学校离家十四五里地,每天要往返步行三十多里地,中午有时带一盒玉米野菜粥,有时带野菜团子。好多同学都辍学了,我也不打算念了,但又不敢和母亲说,偷偷地跑到姐姐家呆了两天,直到老师找上家门母亲才知道,把我叫回家,二话不说,抄起那杆长烟袋,那烟袋锅子打得比雨点儿还雨点儿密……
母亲边打边说:“你想一辈子刨土种地啊!人没文化有啥出息呀……”终于,我在母亲的烟袋下,领略了某种神圣的教诲,看着母亲慈祥凝重的目光,我认识了自己的错误,重新背上书包上学了。
一年的寒假,我从外地的学校回来,发现母亲的烟吸得越来越频了,有时连着吸上两三袋烟。边吸还边自言自语:“这玩意儿,真没劲!”我偷偷地问妹妹母亲怎么这么吸烟,妹妹告诉我,母亲的旱烟不够吸了,烟袋里掺的是晒干的白菜叶。我很纳闷,暑假回家的时候明明看见母亲种了很多旱烟,怎么会不够呢!在我再三的追问下,妹妹终于告诉了我实情。原来母亲为了让我在大城市里的学校穿得体面些,竟然用旱烟和村里的裁缝换工,在我穿上崭新的制服时,我为什么没有想到母亲在吸白菜叶啊!想到这儿,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以后的几年里,每当家里给我寄来衣服的时候,我都要闻闻衣服上是否有我熟悉的烟袋油子味儿,只有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儿,我的心里才觉得甜甜的,才会感到踏实。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把长烟袋放在了她的身边,为的是让母亲在天堂里也能享受到这把烟袋带给她的惬意。敬爱的母亲,您在天国还吸烟吗?您还用那杆长烟袋吗?谁给您点烟?谁帮您用簪子清理烟袋锅里的烟灰……
作 者 简 介
刘淑兰,笔名“飞雪”,黑龙江省绥化市人。绥化市作家协会会员,特级教师,喜欢业余创作,作品曾在《甜草》、《格木克河文艺》、《绥化晚报》、《天籁之音》、《紫兰花》等刊物以及多家文学网站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