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场子•跑片子•断片子
包场子·跑片子·断片子
□丁辉
老家方言里有三个词:包场子,跑片子,断片子。这三个词都跟早年乡间的露天电影有关。
所谓“包场子”,就是村里每有喜事,自然主要是结婚,主家出钱包场电影,答谢乡邻亲朋。我早年在乡间,这样的电影没少看。银幕上我军首长正做战前动员:“我们的两条腿呀,一定要跑过敌人的火车轮子”,接下来传出的声音却是“喂,喂,主家请还没有坐席的亲朋好友赶紧去坐席”。我不是主家的亲朋好友,不知在听了放映员这样的通知后,咽过多少口水,所以至今还记得。后来,谁家有子弟考上学校,有时也会由村里出钱,放场电影,以资表彰。我不说“考上大学”,而说“考上学校”,是因为当年不必是“考上大学”,就是考上个中专,也是跳出农门,吃商品粮,在村里照样是了不得的大事。
经常会有一部电影同一晚上在两个村子同时放映的情况,而电影拷贝只有一部。则需安排专人负责“跑片子”。一卷胶片在这个村子正放着,跑片子的人已经在放映机旁焦急等待。短一点的电影还好,一般只有两卷胶片;长一点的电影,往往有三卷,甚至四、五卷胶片,跑片子的人一个晚上便要在两个村之间,往返三到五趟。我们村当年经常被安排跑片子的是王三样,一个老光棍。有时候跑片子来得不及时,下面便开始骚动,小孩子追逐打闹,吵嘴磨牙;男人抽烟、放屁、吐痰,不断差大点的孩子到大路上望,看有没有王三样的手电光;女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就骂:这该撅腚死的王三样,又给赵庄哪个小妖精绊住腿了吧。王三样有大名,但是没人叫,人都叫他“王三样”,因为他家里只有一个吃饭用的大搪瓷碗,一辆“除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和一个手电筒三样像样的物件。后两样东西还是村里专为跑片子给他配的。后来我到镇上上初中,老师讲“家徒四壁”这个成语,说是夸张,“形容一个人极端贫穷”,我就想到了王三样,并在下面嘟哝:哪里是什么夸张啊。
电影胶片放映的次数多了,甚至存放的时间长了,都会影响胶片的使用寿命。“断片子”就是放映中途,胶片突然断了,银幕上一片亮亮的空白。断片子自然扫兴,但也非全无乐趣。大一点的孩子,会点燃从大人那里偷来的旱烟,深吸一口,吐向光柱,然后就看到银幕上一团烟雾,袅袅飘散;小点的孩子则把手伸进光柱,在银幕上映出各种奇形怪状。这个时候,放映员则在接片子,接片子需要把两边各剪去一截胶片,这会让围着看的孩子们一阵兴奋。有个蔫坏的放映员这个时候就会拿着两截剪下的胶片,说“喊大,谁喊大给谁”,于是便有几十个孩子同时冲他喊“大”。老天爷后来“成全”了这个放映员的“喜好”,让他一连生了七个女娃,才又生了个带把的。一天到晚有八个孩子冲他喊“大”,还不到四十,就糟蹋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包场子、跑片子、断片子三个词据以产生的情境早就消失了。不要说露天电影早经不在,随着电影数字化时代的到来,电影胶片也快成老古董了。我原以为只有当我们这些中年人“把酒话当年”的时候才会用到这些词。不曾想,这次回乡小住,无意中得知,这三个词竟然还都在用,只是“所指”发生了漂移。
“包场子”现在用来指一种人。这种人在饭桌上口吐白沫,滔滔不绝,从入座到宽坐,只他一个人在讲,别人插不上话。我有一旧日同事就是这样的“包场子”。据他讲,有两次没法敞开来讲“差点被憋死”,一是第一次上丈母娘家。新姑爷上门,哪里好信口开河,否则不成了别人眼中二百五;一次是请他正上初中的闺女的任课老师吃饭,作为家长,势必也得矜持点——原来他也知道“包场子”是种毛病啊。
“跑片子”现在则是指一个晚上赶两个以上饭局。在同一个饭店好办,也就是从一个包间踱到另一个包间的事儿;不在同一个饭店,则需紧赶慢赶,赞助老家出租车业是免不了的。饭局多到需“跑”自然非“酒精”考验的官人和左右逢源、上下通吃的交际明星莫办。
“断片子”一词老家方言也还在用,意思同样异于从前。“断片子”现在是指一个人酒喝多了,第二天对酒后发生了什么全无记忆,怎么到的家,怎么上的楼,怎么上的床,统统想不起来。医学上的正规说法叫“间断性失忆”。间断性失忆是年老的标志之一。写到这里,悚然而惊,五十之年,越来越扛不住酒了,稍微喝多点,就“断片子”了!
有感于语言的生命力之顽强及民间的语言创造力之奇崛,故有此文。可资谈助之余,亦或可供研究语言社会学和社会语言学的专家参考。
【作者简介】丁辉,1970年生,江苏泗阳人。文学硕士,江苏宿迁学院中文系副教授。2017年始涉笔杂文,或以杂文笔法写学术思想评论,为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新生代杂文家的代表。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杂文大赛一等奖。著有杂文随笔集《爱是难的》(漓江出版社,201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