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在台湾 一次鲜为人知的演讲

    ◎难于搜寻的钱钟书“佚文”

因为从事文史研究之必需,笔者经常在距今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旧报刊中搜寻第一手史料。虽然现有的各类文集、选集、全集,已然形成了相当量级的文献资源,已然为文史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可事实证明,在这些尘封已久、蛀蚀漶漫的旧报刊中,往往有着许多至今不为人知的史料,常常有着不少至今尚未发现的史事之记载。

长期以来,笔者通过搜集与整理这些散落在旧报刊中的“佚文”与“逸事”,不但对自身的文史研究提供了更多“新鲜”与“鲜活”的史料,也多次发现《鲁迅全集》《胡适全集》《蔡元培全集》《刘文典全集》《沈从文全集》《徐志摩全集》等诸多近现代名人全集失收的相关文献。对于现有各类全集的“辑佚”与“增订”,遂成为笔者的日常工作项目之一。

众所周知,钱钟书(1910—1998)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学术大家,《钱钟书集》业已出版、再版、重版多年,其著述篇目业已为读者所熟悉。那么,钱氏会不会亦有一些“集外文”与“佚文”之类的稀见史料,散落湮没于旧报刊之中呢?

遗憾的是,笔者经年搜寻,除了发现《清华周刊》上有一些零星的钱氏“少作”,且皆已辑入其文集之外,其余关涉钱氏的“佚文”以及其生平事迹相关报道,都少之又少,几近于无。这样的情形,与钱氏专心学术、倾心治学而少有社会活动,更少有公开发表言论有直接的关系。可以说,仅据笔者所见所知,钱氏乃见诸报端最少却又声名远扬的学术大家,也是著述极其丰富却又最难于从旧报刊中“辑佚”的著名学者。

◎偶然寻获钱钟书台湾讲演报道

不过,截至目前为止,笔者亦有一次颇感幸运的意外之获。那就是偶然在一份1948年4月14日的《东南日报》之上,寻获了一篇题为《钱钟书在台大演讲》的报道。关于钱钟书先生早年演讲活动的史料,可谓少之又少,更何况这还是其早年远渡台湾的一次演讲,更是少为人知,其研究价值自不待言。

在此,为披露史料计,亦为便于后文考述,笔者不揣谫陋,酌加整理,转录原文如下:

钱钟书在台大演讲

中国诗画有通家之好

嫄平

钱钟书先生,本月一日上午十时在台湾台大法学院作专题讲演。讲题是:《中国诗与中国画》。他含笑向听众说道:我并不想估定中国旧诗或旧画的价值,我只想说明中国传统批评对于诗和画的比较估价。我们研究批评史,还是为了我们自己要批评,我们要瞭解一个作者而予以评判,有时也该知道旁人对于这个作者的意见。一个艺术家总在某一种风气之下创作,这个风气影响到他材料的取舍,标准的高低,给予他以机会,而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范围,就是反对这种风气的人,也受到它负面的推动,因为他不得另开路径,来避免他所厌恶的风气。所以风气是创造上的潜势力,也是作品的背景,而从作品本身往往看不出来。只有读作者同时一般人对于他作品的批评。看他们有什么贬责,有什么赞美,有什么标准和要求,我们才明白作者周遭的风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比从飞沙麦浪里看时了(解)风的姿态,一时期的风气经过长期而能保持,无根本的变动就是传统;传统常常在活动,一面把规律定得严,限止新风气的产生,一面把规律定得松,可收容新风气。假如这新风气和旧传统太相抵触了,于是文艺思想上就起了革命。新的风气和新的教育增进了人类的健忘,我们对于该传统中的作品当然可作更客观的批评,这种批评也许对于艺术家有新的认识,对于现代更有现实性——所谓不朽的艺术不就是继续有现实性,经得起重新估价的作品么?

诗跟画是姊妹艺术,有些人进一步以为诗画不但是姊妹,并且是孪生的姊妹,张浮休《画墁集》卷一《绂(跋)百之诗画》云:“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说到这里,钱先生又举例说:欧阳修《盘车图》诗说:“古画画意不尽形,梅诗咏物无遁形,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这意思就是说,若要看迹象,读画反不如咏诗,因为诗倒具所本有的功用。这种“出位之思”,当然不限于艺术,若照近代心析学派的说法,艺术家的挑选某种材料来作为表现的媒介,根本是“出位”的心理补偿。这个意思在诺娃利史Novails 的《碎锦集》Fragmenet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条里早说明了。

钱先生对于“即诗即画”,“诗画一律”,都详征细剖,以证明:中国诗画品评标准似相同而实相反,诗画两艺术各抱出位之思,彼此作越俎代谋之势,并引西方美学及文评家之说,以资考镜。

◎钱钟书台湾讲演的深远影响

上述近千字的报道,严格说来,只是对钱钟书演讲内容的概要性质的简述,并不是完整详尽的记录稿。不过,仅从此报道的基本内容来考察,也至少透露了两个十分重要的历史信息。

一为1948年4月1日上午十时,时年38岁的钱钟书在台湾大学做了一场题为《中国诗与中国画》的演讲,这对于研究钱氏生平乃至编订年谱,自有助益。二为《中国诗与中国画》的演讲,是在钱氏撰成《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之后不久的一次公开宣讲,为此做一番文本与演讲内容上的比较研究,及至将这一比较研究纳入到钱氏学术思想的衍进历程的考察,都是令人颇感兴味的话题。

仅据笔者所知,一般读者及研究者接触到《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大多是通过《七缀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初版),此书迭经多次再版重印,流传渐广。《七缀集》乃是钱钟书将其非常重视的七篇旧文结集而成,《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居于书中首位,发表时间也属其中最早者。

事实上,在辑入《七缀集》之前,《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又曾辑入《旧文四篇》(上海古籍书店,1979年初版)。据此书钱氏所撰“卷头语”,可知《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最早乃是发表在《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中的,初版时间为1947年3月。

《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 》1947年初版

溯源至此,可知《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至迟于1947年初即已完稿。一年之后,1948年4月1日,钱钟书选择以此文内容为基本框架,远赴台湾大学做同主题演讲,足见其对此文的重视。此次演讲,仿佛是《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的“缩写版”,且是由钱氏远赴台湾,现场宣讲出来的“缩写版”,真真是此文诸多版本中最弥足珍贵的一种罢。

钱钟书著《旧文四篇》1979年初版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讲演报道发表在《东南日报》第二版“长春”栏目,该栏目是由上海总社陈向平主编的。当时,这一报道通过《东南日报》公开发布,而该报在上海、杭州两地又同时发行,因此在当时整个东南地区应当都产生过一定的社会影响。说到这里,就有必要简略说明一下当时《东南日报》总社在上海,分社设在杭州的历史背景了。

1948年4月14日《东南日报》第二版【长春栏目】,钱钟书讲演之报道,位于版面左端

据考,《东南日报》前身为《杭州民国日报》,初创于1927年3月,本是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机关报,后经过体制革新,成立董事会、监事会,成为公私合营的报纸。1934年4月更名为《东南日报》。1937年11月中旬,因日军即将侵占杭州,《东南日报》被迫西迁金华继续出版。1942年5月,金华沦陷前,分两路后撤,一路撤到浙南,先后在丽水、云和出版;另一路辗转到了福建南平,创办“南平版”。抗战胜利后,《东南日报》分两路复刊,“云和版”回杭州继续出版,成为分社;“南平版”则迁到上海,作为总社。可以看到,抗战前后,《东南日报》的组织架构发生了很大变化,抗战之前杭州本是《东南日报》的发源地与总社所在地,抗战之后杭州却成了分社所在地。

◎钱钟书台湾讲演的历史细节

另一方面,钱钟书此次赴台演讲,究竟是以什么名义、以何种身份去的,也是需要考索一番的。

最早对这一历史事迹予以考察的,乃是台湾学者林耀椿,其著《钱钟书与书的世界》(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初版)之中,有《钱钟书在台湾》专章考述。大陆学者方面,新近有桑农所撰《钱钟书的台湾之行》(原载于《书屋》杂志2018年第12期),对这一历史事迹钩沉索稽,在史料文献不甚充分的情况之下(当时此《东南日报》演讲报道尚未被发现),仅据台湾林氏著述及《槐聚诗存》所辑的两首钱氏诗作,基本梳理出了钱氏台湾之行的来龙去脉。

原来,钱氏是作为国民政府教育部文化宣慰团成员赴台的。此行相关活动,当年台湾《自立晚报》上有连续报道,对钱氏演讲亦详实报道。那么,此次团体赴台的缘起,或者说活动目的又是怎样的呢?

查阅吴学昭所著《听杨绛谈往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初版)一书,可知抗战胜利后不久,钱氏曾出任国立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主编《书林季刊》。因中央图书馆归属教育部,随着抗战胜利之后的台湾光复,教育部方面希望通过文化交流活动,进一步促进台湾当地的文化发展,于是便有了文化宣慰团的台湾之行。

此次文化宣慰团名士云集,阵容可谓强大。其中,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璁,上海博物馆馆长徐森玉,以及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钱钟书。此外,还有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尚严,北京大学教授、敦煌学专家向达,中央图书馆特藏部主任屈万里以及画家王季迁、俞子才,学者李宗侗等20余人。

据台湾当地报刊报道,宣慰团于1948年3月18日抵达基隆,24日在台北市的省级博物馆和图书馆办展,展出从南京带去的661件图书、瓷器、陶器、铜器、银器、俑及善本古籍等。3月30日至4月2日,分别安排了几场演讲,钱钟书的演讲安排在4于1日上午。

当时,台湾《自立晚报》曾经报道,钱钟书的演讲大受欢迎,是宣慰团赴台三日以来听众最多的一场演讲。因演讲时值4月1日,恰逢西方习俗的“愚人节”,钱氏即以此为由,来了一个十分幽默生动的开场白:

刘院长(指主持演讲的台大法学院院长刘鸿渐)介绍使我心里很惶恐,像开出一张支票,怕不能兑现。好在今天是愚人节,我这愚人在这里演讲,接受大家的审判。

这样风趣幽默的开场白,即刻引来在场听众会意的笑声,也于无形中拉近了学术演讲与一般听众的距离。这一代学术大家的演讲,也能令普通民众深感兴趣,这恐怕是主办方事前没有预料到的。

此次演讲33年之后,时至1981年,台湾翻译学会理事长苏正隆曾邀钱钟书访台,以作旧地重游,期以旧事重温。钱氏复函婉谢,信中这样写道:

承邀愚夫妇访台湾,极感厚爱,但弟自年前访日归来,自觉老懒身心,不宜酬应,且无意走江湖卖狗皮膏药,故前岁远则欧、美、澳,近则新加坡……皆有招邀,一律敬谢。今复多病,更安土重迁。台湾为弟旧游之地,尝寓草山一月……

据考,钱氏信中所言,乃是其本人生前唯一一次谈到1948年的台湾之行。而台湾学者林耀椿也正是循此线索,着手查访相关史料,方才撰成《钱钟书在台湾》一文。

◎期待两岸相关文献“合璧”

令人稍感遗憾的是,关于钱钟书此次演讲,台湾《自立晚报》的相关报道,笔者至今尚未获见。试想,如果有一天,能将当年台湾方面的报道,与上海《东南日报》的报道“合璧”,更充分的还原演讲原文原貌,更深入的探研此次演讲在海峡两岸所产生的特殊影响,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慰欣然之事。

无论如何,笔者已然寻获《东南日报》报道,已实属幸运之至了。这一篇70余年前的钱氏远赴台湾演讲之报道,竟忽尔于故纸堆中悄然浮现,难道真是冥冥中“书缘”使然乎?对此,笔者自感欣幸无已,自当珍藏永铭。同时,也衷心期待终有一日,能亲睹两岸相关文献“合璧”,完整再现此次重要演讲的历史原貌。

肖伊绯

刊于《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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