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给你们一样的爱
一模一样地爱三个娃，根本不可能。
对小狮子的爱是这样——
只要看不见他，就想看见；只要看见他，就想离他近一点儿；只要离他近一点儿，一眨眼就已经在抱他，亲他的小胖脸了。这是一种没法控制的行为。
虽然五年半之前，有两个女儿的我还撇着嘴说：“谁会喜欢臭小子啊？又不漂亮，又不娇，又不懂得疼人……”
可事实上，狮子是三个孩子当中最擅长撒娇，最在意别人感受，天生会疼人的那个。雨点儿一样洒落，遍布你全身的吻，软乎乎小手捧着你的脸嘴角弯弯凝视你的样子，会让你以为自己简直国色天香；米刚下锅就由衷赞叹“好香啊！”菜刚上桌已经来抱着你的腿：“谢谢妈妈给我煮这么好吃的饭！”你就忘了自己其实资深手残……
他醒着淘气的时候，也许还能忍着保持一点点距离，给出一点点必须执行的指令；等他睡着了，简直没有什么能拦住我久久地看着他，摸着他的小脚丫——小小男子汉陷入深深的甜梦时，就不会挺起胸膛握紧拳头嘴里发出“呼呼赫赫”的怪声来吓唬他的妈妈；小脚丫才能停下来，又变得像小婴儿的时候一样软软的、滑滑的，简直像是要融化在我的手里……
对朵朵的爱是对第一个孩子的那种爱。
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那样一种爱——截然不同于父母亲人之爱，既不同于知交也不同于爱侣的爱——平生第一次，有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全无条件地、毫无依傍地依赖了你，你成了妈妈……你居然成了妈妈！
那种猛烈的、深刻的、包含一切也颠覆一切的对爱的崭新领悟，是第一个孩子给你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然而这个孩子却从未得到过我肆无忌惮的爱。
三十岁的时候，我是个严格的妈妈。而朵朵性格糯糯的，是那种被我用力盯一眼就双泪直流的小姑娘。
孩子爸在外地工作，爷爷奶奶与我们同住，我正处在工作最繁忙、压力最大、挑战最多的一个时期……对朵朵，温柔自然不少，可是当时笃信的育儿理念并不允许我放肆地“娇宠”她。
等到我和她爸爸分开，对她的亏欠如同洪水一样日日夜夜吞噬我的时候，就更不敢给她毫无节制的爱了。当老师这么多年，那么多前车之鉴没法视而不见——因为离婚而感到亏欠了孩子，就对孩子有求必应的父母，他们滚烫的泪仿佛也滴在我的心上。
回想起来，和十三岁的朵朵，似乎整整讲了十三年的道理，透支了一个母亲几乎是力所不能及的克制。对她的爱，把我的心钻了一个洞，那种疼痛，每一天都割出新鲜的伤口。
直到小豹子五岁零两个月，我才确认了对她的爱。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绝不美丽。绝不聪明。绝不听话。绝不乖巧。绝不柔软。
于是，母女的日常相处模式就是——我在动了真气的吼叫声中七窍生烟五内俱焚，忘记了一切教育理论，在吼叫之后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而她偏不睡觉、偏不有礼貌、偏不停止打弟弟、被我打手心的时候偏不喊疼偏不求饶！
于是，当孩子爸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揽过我，温柔地说“豹子就是像你……”的时候，相信我，这绝不是一句合格的情话——我就这样原地爆炸过一回又一回。
直到两年前我和豹子被迫滞留在越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前路未卜——那是第一次母女同游。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五岁的女儿不喊累，不抱怨，不挑剔，不哭，不怕……竟然成了这次充满未知元素的不得已的旅行当中最靠得住的一环。
这素来强硬的小女孩身上的剽悍、坚强、简单、直接的特点，在“和平年代”引发了母女间无数的摩擦，却在非常状态下成了优势。而且，只要给她一点点真诚的肯定和信任，她就会展示出自己性格深处的豪气与帅气、自尊和骄傲，成为你可堪托付的战友。
更神奇的是，因为有了来自妈妈——一贯批评她的妈妈——的赞赏和专属的、不必分享的陪伴，她竟然头一次变得温和、柔软、善解人意起来，开始笨拙地学着体谅和关心我了……
现在，七岁半的小豹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刺猬；而我，也不再是当年的豹子妈。
所以，你看，同样的爱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孩子们是在不同的时刻进入到我的生命，而陪伴他们长大的过程，其实也是我在不断认识世界、审视人生、了解孩子和接纳自己的过程。
我还清楚记得孕育朵朵时的心愿：这个孩子一定一定要比我和她爸爸都强——要聪明、要美丽、要快乐、要幸福……恨不得把天下一切美好词汇都加诸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新手妈妈都有这样心比天高的时刻。
到了小豹子出生的时候，我在明确地体会着日日惊奇的甜蜜爱情，同时却并没有从离婚这件事中痊愈。无论怎样故作坚强，无论拥有何等确凿的现今幸福，离婚都像是一种否定——否定了从19岁到35岁的那么一大段人生，否定了奋力生活在那16年当中的自己。不知不觉间，我心底对第二个孩子的期许变成了：希望这个孩子千万不要像我一样。
为什么在很长时间里没法像爱其他两个孩子一样爱豹子？为什么听到家人说“豹子像你”会格外生气？其实，是因为我不肯从心底接受自己。直到那次机缘巧合的母女同游，才发现：我们真的无比相像——我们没有太多的耐心，却从不缺乏勇气；我们讷于表达，却并不疏于感受；我们有多生硬、直接、不妥协，就多坚韧、强悍、不畏惧。
小豹子和我一样特征鲜明，很惹人讨厌，也很招人喜爱，从不匮乏好朋友，一意孤行做自己。我开始懂得她，同时开始接受这样的自己——缺点和优点同样鲜明的自己。我开始意识到，我就是没法铲除所有的缺点，就是没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向着美好，奋力生活。而我的孩子，也是一样。
在不断的思考、领悟、纠偏的过程当中，狮子获得了最为宽松的生长环境。我全然享受着他资质平平、毫无天才征兆的童年，接受他比姐姐还敏感、比姐姐还爱哭的天性，让那些说“太爱哭不像男孩子”的人都见鬼去。
在内心深处，我一直在悄悄感恩：感恩他健康降生自我“高龄产妇”的身体，感恩他让我目睹一个小男生成长的百千姿态，感恩他这样泛滥地关心着所有身边的人，这样热切地想要帮助别人，感恩他言传身教，令他的妈妈对爱的表达变得前所未有的柔软……
孩子，其实是借由我们身体而来的神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