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上一座城谈何容易之一:名字的故事
生于北京,长于太原,求学西安,就业深圳,携子从夫迁于香港。前半生深度纠缠五座城,唯一笃爱是深圳。
十八年相知相守,却并非一见钟情。初见便是一个下马威。
1998年7月,和妈妈坐四十个小时火车,灰头土脸踏足罗湖火车站,无剑可拔,四顾茫然。去车站报亭问路,答曰:“指路要给钱。”心怒之。那时初生牛犊,还当自己猛龙过江,哪知天高地厚;站在嘈杂混乱、热浪滔天的火车站前广场,屠大爷立誓要在这语言不通、乡路遥迢之地站稳脚跟:“兀那深圳这厮,何苦欺人太甚?若一日离开,必不是我不适应不得生存,而是大爷自己要走!”
豪言只能跟自己说说,接下来低声下气再去问路,总归把自己送进南头中学。
没想到更大一只拦路虎在前面。
这就不得不说说名字的事。
我的姓本来已经够少见,再配上当初那个陪了我二十二年的“蘐”字,电脑一搜——绝无仅有。
我于是一再深切体会名字和课堂提问频度之间的关系。
从小到大,在课堂上都呈现两个极端(以大学为甚:一部分老师觉得这名字复杂,不愿自寻烦恼,所以从来对我不闻不问;另一部分老师颇具挑战性格,总是率先且频繁点我起来回答问题——“屠、屠什么?”“那个,对了,叫屠什么的,你来回答一下。”这些,都还是负责的懂得尊重人的老师,更有甚者,直接念:屠蘐(念作“圆”)、屠蘐(念作“缓”)……小时候也不怎么敢愤怒,长大了就习惯了,愤怒不起来。
我字写得暴丑很多年,心下一直颇为坦然——一定是因为名字太复杂,从小写字就落了一个难看的根儿吧。
凡是大考,就好玩了。中考的时候,我的名字在准考证上,是“屠*”。后来报了名考研又没有去——因为提前签约了来深圳——听朋友说,考场上有我的空座位,写道:“屠【 】”。
终于离了那些被提问和被考试的日子,七月中旬的深圳,符合我心愿——很简单,我只想去一个和以前的城市全然两样的地方。
却没有想到,这座城不仅两样,而且不许我再用原来的名字。
户籍警板着一张脸,查遍字库,没有这个“蘐”字。他把板着的脸抬起来,冷冷地说:“要么改名字,要么入不了深圳户籍。”我愣了一会儿,说:“把草割掉吧。”户籍就办好了。我从此成了“屠谖”。
我哭了一场。不知道是为了这一直给我带来烦恼的名字,还是为那户籍警冰冷的语调下藏着的威逼;又或者,是为了我以这个名字度过的二十二年岁月?
也许,仅仅是因为,父母的心。
这个字,是个古字,其实是“萱”的异体,意思是“忘忧草”。父母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生乐以忘忧,永远不堕闲愁;又固执地认为“蘐”字古朴好看,愿女儿能人如其名,飘逸隽秀。
而去掉草头儿,义项有二:其一“欺诈”,其二“遗忘”。我是知道它的意思的。我是有意选择遗忘。什么都忘了吧,忘忧也忘欢,我知道忘欢更难。
可是,我无法对父母的心视而不见。
当年,爸妈痛心疾首,却无法可想,因为字库里,真的没有这个他们珍爱至极所以特意送给女儿的字。
二十年间,我知道他们从未忘记这件事,更从未接受这个事实——虽然,我所有的证件都已经是这个名字。可是,他们还是和所有离我的心最近的人一样,知道我是牵牵绊绊、什么都放不开的“蘐”,不是那狠心斩断枝蔓,决意心中不挂寸草的“谖”。
有一年父亲生日,想要我写一篇文字。我一直没有写得出来。但是我真的曾经想过,去把名字改回来,作为给爸爸的生日礼物。我知道爸爸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那涉及到所有的证件,是一项大工程,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做。
直到有一天,看到妈妈在我博客某篇文字后面的留言——
“然然是谖谖的学生,我可能不认识她。但我觉得她们姐妹关系或朋友关系远胜过师生关系。为什么我要发评论呢?因为我是谖谖的妈妈,更因为然然还在用'屠蘐’来称呼我的女儿。我非常高兴!这个'蘐’字早些年电脑中打不出来,后被女儿改成'谖’。我心里不喜欢也没有办法,只能接受现实。因为她长大了,不是刚出生的时候,自己不会给自己起名字,只能由着父母。现在居然连我自己的输入库中都很难找到这个'蘐’字了,今天看到这两个字的组合'屠蘐’——心中却生出别样的滋味。久别重逢?不对。哦!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啊!”
我知道,这个名字,迟早我会改回来的。
PS:过往照片皆不可得,文中图片均摄于2011-2012岁末年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