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H·劳伦斯诗23首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年9月11日~1930年3月2日),20世纪英国小说家、批评家、诗人、画家。代表作品有《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劳伦斯出生于矿工家庭,当过屠户会计、厂商雇员和小学教师,曾在国内外漂泊十多年,对现实抱批判否定态度。劳伦斯写过诗,但主要写长篇小说。 [2]  他一生创作了10部长篇小说、11部短篇小说集、4部戏剧、10部诗集、4部散文集、5部理论论著、3部游记和大量的书信。1930年3月2日,劳伦斯在法国南部的旺斯死于肺病,享年44岁。
劳伦斯的诗歌可大致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他的早期诗歌大多带有自传性质。而到了中期,劳伦斯的目光转向了自然界。他用生动的语言表达对鸟兽花草的热爱。在劳伦斯的晚期诗歌中。他主要表达了对死亡和重生的看法。在写作上,劳伦斯依靠灵感。灵感来时,他极度兴奋地写作,创造力源源涌至;缺乏灵感时,他干脆搁笔。他从不写笔记,而专靠记忆。在他开始动笔,并出现“精神亢奋之一刹”时,往事总是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面前。《干草堆里的爱情》的背景情节正是基于这种活灵活现的回忆:如对“赫格斯”农庄情景的追忆。这是他和杰茜·钱伯斯相识和相爱的地方。他对“写小说的技艺”或“作诗的技艺”并不太讲究,因而他写的长篇小说、诗歌和故事,在形式上总是松散的。但由于他所表达的生活经验异常强烈,依然收到紧凑连贯之效。在劳伦斯的作品中,有一项重要的设计。那就是:他根据需要,使用其父亲和钱伯斯农庄人们所讲的诺丁汉—德比郡方言。在《儿子和情人》中,这种方言的使用,有助于父亲和母亲的对比。在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主题和背景都回到了英格兰。那位主人公,猎场看守员梅洛斯,既说方言又说上层社会使用的英语。他的这种按需择用,表明在任何特定时刻,他的心境与气质的变化都和他与查泰莱夫人的关系息息相关。在《干草堆里的爱情》中,方言不仅是一种合乎现实的手段,而且,正如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那样,也是一种在表达感情上较之上层语言更直接、更强烈的英语形式。

死亡的召唤

自我失去你,天空来到我跟前,

我在其中,耀眼的小星星就在身边,

苍白的月亮走在中间,像白色浆果之间的白鸟,

她的声音在空中轻柔作响,像我听到的鸟的鸣啭。

我情愿走到你的身边,我的亲人,

像一只鸽子飞离教堂的圆拱,

消失在朦胧的苍穹;我情愿向你投奔,

与你一起从视野消失,像泡沫一般消融。

我疲惫不堪,亲爱的,我多想提起我的双脚

拖不动的双脚,离开地球的圆顶,

把我尚存的生命,我的爱人,抛落到

你消失之地,像轻风中的呼吸一声!

钢琴

黄昏中,一个女人对我轻柔地歌唱,

引起我对往事的追忆,我看到

一个孩子坐在钢琴下,在清脆的旋律中,

触摸且唱且笑的母亲放平的小脚。

瞧!我们走过来了!

我不由自主,被歌的巨大魔力召回到过去,

我心中哭着想起家中的周末夜晚,

丁当的琴声引导我们唱着圣歌,

屋外一片隆冬,客厅里舒适温暖。

现在,歌者放声高唱只是枉然,

黑色大钢琴的狂奏也不再使我动心,

儿时的异彩占据了我,成年被回忆的洪流

冲毁,我思念过去,哭得像个幼婴。

无用之物

启开而又关闭的星星

落上了我浅平的胸脯

如落入一口池塘。

温柔的风,吹来凉爽,

穿过我的胸口

吹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我脚下黑黝黝的草儿

似乎在我身上戏水

如同小溪中的水草。

哦,该是多么甜蜜,

倘若能成为这些物体,

而不再是我自己。

因为,看吧,

我对自我已经厌倦!

在汉尼夫近郊

小小的河流在晚霞中忽闪忽闪,

苍白的天空露出暗淡的探究的目光,

几乎是一片极乐世界。

万物已经闭眼沉睡。

烦恼、焦虑和痛苦

全都在晚霞下消融而去。

现在只有晚霞,河流永无休止地

发出温柔的“嘘”声。

最终我明了我对你的爱情就在这里;

我能看到它的全部,像晚霞一样完整,

它很大很大,以前我却不曾看见,

由于那些小小的灯光,耀眼的闪烁,干扰,

以及烦恼、焦虑和痛苦。

你是召唤,我是回应,

你是愿望,我是满足,

你是夜晚,我是白昼。

还缺什么?已经足够。

已经完美无缺,

有了你和我,

还需要什么——?

奇怪,尽管如此,我们仍旧遭受折磨!

在阳台上

在幽暗的山前,有一条淡淡的、毁损的彩虹;

在我们与彩虹之间,是滚滚的雷鸣;

下方,青幽幽的麦田里站着农民,

像黑黝黝的树桩,静静地站在青幽幽的麦田。

你在我身边,赤足穿着凉鞋,

透过阳台上赤裸裸木材的芬芳

我辨别出你的发香;即刻,

迅速的闪电划破长空。

沿着淡绿的冰河,一艘黑色的船

漂过昏暗——又去何方?

雷声轰鸣。然而你有我,我有你!

赤裸裸的闪电在天空中战栗

并且消失——除了我有你、你有我,还有什么?

黑船已经漂走。

在黑暗中

在方形图画般的薄暮下

一个苍白的斑点游动在夜空的窗畔。

黑暗中传出压低的声乐:哭泣!

仿佛鸟雀艰难地朝山谷飞驶。

“你为何走到窗口?你为何不睡?

你把我惊醒了!可是,你干吗流泪?”

“我怕你,我惶恐,我惊骇!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把我毁坏——!”

“你未从梦中醒来,快向我靠近。”

“不,我已经睡醒。是你,是你待我残忍!”

“天哪!”——“是的,你待我残忍。你在我胸怀

投下一道阴影,它最终将把我杀害。”

“来吧!”——“不,我是一个性命。

我给你一抱阳光,你却不让我生存。”

“嗨,我太困了!”——“哎,你可怖万分;

你站在我面前,如同直立的黑暗,如同幽灵。”

“我?!”——“你怎能这样待我,这样爱我?

我无地立足,头上的天空也被你取获。”

“亲爱的,这柔和的夜晚永生不死,

你一定爱它!”——“这黑夜把我杀害,把我吞噬。”

“亲爱的,当你在阳光下穿越大街,

你自身的黑夜一定与你紧随。你为何把它虐待?”

“不,不,我在阳光之中舞蹈,我是一个生命——”

“那你身后也仍有黑暗。我的妻子,请你转身。”

“不,你多么残忍,你是带着阴影的阳光!”

“我确实是阳光,把你我阴影带在身上——”

“在黑暗中我们全都消亡,随同树木

和永无休止的河流;——我们全都失落,随同这些事物。”

“但我仍是我自己,我与这些东西毫不相干。”

“回来吧,让我们在神秘中躺在床上。

“回到我这儿,把你的身子躺在我身边,

我愿做阴影,让你成为光线。

“回来吧,你身上寒冷,黑夜使你心胆俱裂。

听着小溪的声音!它气喘吁吁,当它匆忙穿越

“松树林。我爱松树,爱它无形的神秘。”

“让我成为我自己,不是松树或一条小溪。”

“吻我吧!你身上多么寒冷!——你的小乳房

如同冰块。吻我吧!你知道那是多大的快慰——

“被爱淹灭,降服,在黑暗中消亡,

被感情吹熄,让黑夜浸湿火光。

“但是不必介意,我的爱人。没有关系,除了睡眠;

除了你我,除了睡眠;其余一切依旧安然。”

屈尊

我已经如此妄自尊大,如此长久孤独,

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会垮的,

不要离开我。

假如过不了多久你又离去,

我该怎么办?

我该寻求什么?

我该到何方找寻?

我该成为什么样的

“自我”?

对于我来说,这一“自我”

意味着什么?

不要离开我。

我该怎么思考死亡?

假如我死了,与你无关。

只是因为需要你,

生存或死亡,同一种需要,

未能实现,

空间的同一种紊乱,

你不在那里为我出现。

我想我不敢死

因为害怕死亡中缺少你。

我也不敢生。

除非有吗啡或麻药。

我能忍受痛苦,

但是,它始终不变

使我不能成为自己。

与我躯体一同继续生存的东西

并非我自己。

无论生死都无济于事。

我想,我不能期待死亡,

也不能指望未来,

没有期盼。

唯有我自己

维持安宁,将自己凝固、封闭。

上帝啊,我没有选择!

我自身的实践永久地

遭遇我自己!

自我完善的重任!

自我实现的负荷!

上帝啊,她是必不可缺的!

必不可缺,我没有别的选择!

不要离开我!

年轻的妻子

爱你的痛苦

几乎叫我难以承受。

我行走在对你的恐惧之中。

在你伫立的地方,黑暗

突然升起,当你望我的时候,

黑夜穿过你的双眼。

啊,以前我从未见过

住在太阳里的黑影!

现在每棵快乐的高树

都把背部转向太阳

俯视着大地

凝望它时常避开的阴影。

在每个发光物体的脚边

黑暗躺着,向上仰望。

哦,我想欢歌跳舞,

但我无法从阴影中

抬起我的眼睛:

阴影黑沉沉地躺着,溢在杯子四周。

这是什么?——请听

空气中微弱、美好的沸腾!

如同贝壳中的激昂的声音!

这是死亡依旧在骚动,

在野花摇着铃铛、

云雀闪烁在蔚蓝的地方——

爱你的痛苦

几乎叫我难以承受。

绿

黎明是一片苹果绿,

天空是举起在太阳下的绿酒;

月亮是两者间的金色花瓣。

她睁开眼睛,射出

绿色光彩,纯净灵秀

像初绽的鲜花,此刻被人发现。

河边的蔷薇

在伊萨尔河畔的暮色之中

我们一边歌唱一边漫步。

在伊萨尔河畔的黄昏之中

我们沿着猎人的梯子攀登,

摇摇晃晃地坐在杉树枝头,俯瞰沼泽,

河流与河流交汇,浅绿色的冰冷的河水

用清脆的歌声填满了黄昏。

在伊萨尔河畔的暮色之中

我们发现了深色的野蔷薇

红彤彤地悬挂在河畔,

骚动的青蛙放声歌唱,

河岸的冰水中弥漫着蔷薇的香味;

微弱的畏惧掠过心头。我们喃喃自语:

“没有人认识我们。如同一条蛇,

被安置在处于骚动状态的沼泽。”

壮丽的黄玫瑰

当她清晨起床的时候,

我驻足凝望她;

她拉上窗下的浴帘,

一束束阳光将她捕获,

在她的肩膀上熠熠发亮,

在她的两侧,闪烁着

金色的柔美的影像,

她俯身擦拭身体,

一对乳房晃动着,

如同两朵盛开的壮丽的黄玫瑰。

她将水淋在自己身上,她的双肩

闪着银光,并且起皱,

如同有点下垂的湿玫瑰。我倾听

因水而凌乱的花瓣发出的窸窣声。

在洒满阳光的窗前,

她的金色身影凝聚,

层层相叠,闪烁光彩,

美得如同那壮丽的玫瑰。

餐桌上的蔷薇

从伊萨尔河畔采摘的几朵蔷薇

已经凋谢,紫红色的花瓣落在桌布上面,

如同帆船漂浮在河中,还有几朵

也即将凋谢,尽管很不情愿。

她从桌子对面朝我微笑,说我英俊,

我看着长有多重花瓣的鲜艳的蔷薇,

突然意识到我的情形如玫瑰一般,

这一天充分显示,当下何等优美!

傍晚的牝鹿

当我穿过了沼池,

麦田里跳出了牝鹿,

留下她的幼崽

飞快冲上了山坡。

在山坡与天空相交之处

她转动身子,四下环顾,

她向蓝幽幽的天空

刺上一个美丽的黑斑。

我朝她凝望,

感觉到她在观看;

我成了奇特的物体。

然而,我有权在那儿与她共处。

她伶俐的身影疾驰如飞,

沿着天际线;她

掉过光洁、美丽的脸庞。

于是我认出了她。

哦,是的,作为男性,我的脑袋既不光洁,

也没有鹿角?

我的臀部也不轻盈?

她奔跑时与我用的不是同一股风?

我的恐惧没有覆盖她的恐惧?

被恋者之歌

在她两个乳房之间是我的家,在她两个乳房之间。

我的家三面带来空白和恐惧,但是第四面

安稳地立着,像力量之塔,在她乳房的墙壁之间。

尽管老于世故,但我从来没有承认

它给我的印象该有多深,岩石凝缩、坚硬,

潮水向西边退落,土、气心神不定。

一切事物都在运动,走着自己的道路,

一切都在竞争,人们交谈、联系、接触,

又弹开来,弹开!球一般地弹开!

我的肉体因弹射而疲倦,又一次虚弱无力!

我的耳朵也疲惫不堪,因为跳到耳上的话语

又弹射回去,毫无意义。那些主张、那些陈述!

那些宝石、男人和妇女!

在她两个乳房之间是我的家,在她两个乳房之间。

我的家三面带来混乱和弹跳,但是第四面

稳当地休息在宁静天国,在她小山般的乳房之间。

我就是我,就是如此;但是,即使如此,

我也不会被弹跳起来。于是我最后

以甜蜜的温柔触击她这类非我所属的东西。

像子弹一样弹跳、嗒嗒作响的混乱,对于我自己

至少是通往宁静的入口,东方温暖的晨曦

升了起来,她的胸怀朝我软化,骚动中止。

于是我希望度过永恒的时间

将我的脸埋在她的乳壕。

我宁静的心里充满了安全,

我宁静的双手充满了她的乳房。

枇杷与山梨

我爱你,腐坏者,

美味的腐败。

我喜爱把你从皮里吮吸出来,

这般的褐色,如此的柔嫩、温和,

如意大利人所说:病态的细腻。

多么稀奇、强大,值得追怀的滋味

在你堕入腐烂的阶段中流溢出来,

如溪水一般流溢。

芬芳扑鼻,像西那库斯的葡萄酒,

或普通的马沙拉。

尽管马沙拉一词在禁酒的西方 

将很快带有矫揉造作的意味。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在转变为葡萄干的葡萄里面?

在枇杷、山梨里面?

褐色病态的纵饮者,

秋天的排泄!

这是什么,它使我们想起白色的神明。 

上帝一丝不挂,像去皮的桃仁,

奇特,不太吉祥的果肉芳香,

仿佛渗了汗水,

并且浸泡了神秘。

顶端枯死的山梨和枇杷。 

我说,恶魔般的体验非常美好,

似俄耳甫斯的音乐,像下界的

优美的狄俄尼索斯。

离别时分的一记亲吻,一阵痉挛,破裂时分的

 一股兴奋,

然后独自行走在潮湿的道路,直至下一个拐弯。

那儿,一名新的伴侣,一次新的离别,一次新的

一分为二,

一种新的对离群索居的渴望,

对寂然孤独的新的心醉神迷,处在那衰微的寒叶之间。

 沿着奇异的地狱之路行走,越发孤寂,

心中的力量逐一地离去,

然而灵魂在继续,赤着足,更生动地具体表现出来,

像火焰般被吹得越来越白

在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分离而更加优美,更加精炼。

所以,在枇杷与山梨的奇特的蒸馏中

炼出了地狱的精髓。

剧烈的离别的气味。

一路平安!

俄耳甫斯,蜿蜒的、被树叶阻塞的、寂静的地狱之路。

每颗灵魂与自己的孤寂告别,

最奇特的伴侣,

最好的伴侣。

枇杷、山梨,

更多的秋天的甜蜜流动

从你空洞的皮囊中

吮吸出来

啜饮下去,也许,像呷一口马沙拉,

好让蔓延的、自天而降的葡萄向你增添滋味,

俄耳甫斯的辞别,辞别,辞别,

狄俄尼索斯的自我总和,

完美的陶醉中的自我,

最终孤寂的心醉神迷。

无花果

社会上,吃无花果的恰当方法,

就是把它放在树桩上,劈成四份,

把它打开,于是它就形成了放射光彩的、玫瑰色的、

含有水分的、甜如蜜的、花瓣沉重的四瓣花果。

然后,你扔掉它的皮壳,

这皮壳就像四片花萼,

接着你用嘴唇吞下那朵花。

但粗俗的方法

就是用嘴咂开皮壳,一口取出果肉。

每一颗果实都有自己的秘密。

无花果是非常守密的果实。

当你看到它伫立成长时,你立刻感到它具有象征性。

它似乎是男性的。

但是,当你更进一步了解之后,你就会同意罗马人观点:

它是女性的。

意大利人粗俗地说,它,无花果,代表女性的私处:

有裂缝,有通道,

有通往神经中枢的美好的湿性传导。

包缠进去,

向内拐弯,

花朵全在内部开放,在有纤维组织的子宫内部,

但只有一个孔口。

无花果,马蹄形,压扁的花。

象征的符号。

有一朵花曾在内部,在子宫内部开放;

现在有了一颗果实,就像成熟的子宫。

它始终是个秘密。

事情就是这样,女性应该始终成为秘密。

无花果从未高高在上地站着,在树枝上开放,

像其他的花朵,展现出花瓣,

银白、粉红的桃子、威尼斯绿色玻璃器皿中的欧楂

和山梨,

杯脚短矮、膨胀的浅酒杯

直截了当地向上苍祝酒:

“为花朵中的荆棘干杯!为终极干杯!”

勇敢的、冒险的蔷薇。

自我交叠,秘密难以形容,

牛奶般的液汁,使牛奶凝结,制成乳酪,

这液汁在你手指间发出怪味,连山羊也不愿品尝;

自我交叠,就像任何伊斯兰的妇女一样封闭起来。

它的裸露全在壁内,它的花朵永远不可目击,

只有一条狭窄的通路,而且已封闭遮光,

无花果,女性秘密之果,遮蔽在内部,

地中海的果实,你带着掩蔽的裸体,

在那儿,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不可见的,

开花、授粉、结果,

都发生在你的“你”的内部,眼睛怎么也看不见,

直到它完成,你过于成熟,突然绽开,泄露出你的幽灵。

待到成熟的汁向外渗出,

一个年头也就结束。

无花果已经将自己的秘密守了足够长的时间。

所以它破裂开来,于是你透过裂缝看到了鲜红。

无花果完结了,一年结束了。

无花果就是这样死亡,透过紫色的像伤口一样的裂缝,

来显露她的鲜红,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自己的秘密。

就像一名娼妓,绽开的无花果炫耀她的秘密。

女人也是这样死亡。

一个年头过于成熟了,

我们妇女的一年。

我们妇女的一年熟透了,

秘密无遮蔽地摆了出来,

腐烂立刻钻了进去。

我们妇女的年头熟透了。

当夏娃心中知道她是赤身裸体,

她马上用无花果树叶缝衣,也为亚当缝了一件。

以前,她一直赤身裸体,

但是,在她未吃知识果之前,她心中却全然不知。

她心中得知了这一事实,很快缝起了无花果树叶。

打那以后,女人就一直不停地缝制。

但是现在她们缝纫是为了装饰绽开的无花果,而不是

把它遮盖。

她们有着她们心中从未有过的那么多的赤裸,

她们还不愿让我们将此遗忘。

现在,那秘密

通过湿润的、鲜红的嘴唇得了证实,

这嘴唇嘲笑了上帝的义愤。

“那又怎样,老天爷?!”女人们嚷道。

“我们守密已守了足够的时间,

我们是成熟的无花果。

让我们绽开来证实秘密。”

她们忘了,成熟的无花果是留不住的。

成熟的无花果留不住。

北方的纯白的无花果,南方的里红外黑的无花果,

成熟的无花果留不住,任何地方也留不住。

那该怎么办,当全世界的妇女都突然绽开,自作主张?

绽开的无花果留不住吗?

气候炎热,我穿着睡衣,

一条蛇爬向我的水槽,

前去喝水。

在巨大的黑色角豆树的气味奇特的浓荫里,

我提着大水罐走下台阶,

必须等待,必须站住等待,因为他待在我眼前的水槽边。

他从暗处土墙的裂缝中爬下,

拖曳着黄褐色的松弛的软肚子,来到石头水槽的边缘,

把喉咙搭在石槽底部休息。

那儿,水从龙头一点一点地清楚地滴下,

他用笔直的嘴啜饮着,

喝下的水通过笔直的牙床,舒畅地流入松弛的长长躯体,

静静地流入。

别人超前到了我的水槽,

我呀,像后来的人,等待着。

他从水槽抬起头来,就像一头牲口,

呆滞地盯着我,就像一头喝水的牲口,

从嘴里轻轻地弹出双叉舌头,沉思了一会儿,

又俯身去喝了一点,

在这个西西里的七月的日子,当艾特纳火山仍旧冒烟之时,

他像土地一样发褐,像土地一样金黄,

就像一条从大地的躯体中冒出来的燃烧的大肠。

我所受的教育发出声音,对我说:

必须处死他,

因为在西西里,黑色的蛇是清白的,金色的蛇是有毒的。

我身上的声音说,假若你是个男子汉,

你就该抓起棍棒,把他打断,把他打死。

但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喜欢他,

我格外高兴地看到他安静地来到这儿做客,

在我的水槽里喝水,然后平静地、温和地离开,

用不着道谢,回到大地躯体内其他燃烧的大肠中间。

是否出于懦弱,我不敢把他杀死?

是否出于堕落,我盼望与他交谈?

是否一种羞辱,我竟然感到光荣?

我感到如此光荣。

然而,又传出了声音:

“假若你不害怕,你就得把他处死!”

的确,我感到害怕,感到非常害怕,

即使如此,我更感到光荣,

因为他能从秘密大地的黑暗的门中走出,

前来寻求我的好客之情。

他喝足了,

神情恍惚地昂起头来,就像一名醉汉,

并且在空中摇动着他那像有叉的黑夜一样的舌头,

似乎在舔着嘴唇,

接着像视而不见的神,环顾空中,

慢悠悠地转动脑袋,

慢悠悠地,慢悠悠地,仿佛耽于梦幻之中,

开始拖曳长长的、绕成曲线的躯体,

又爬上了破裂的墙面。

当他把脑袋伸进那可怕的洞穴,

当他慢慢地停住,放松肩膀,再继续进洞,

当他撤进那可怕的黑洞,不慌不忙地进入黑暗,

慢慢地把身子拖进去,

一种恐怖,一种对他这种行为的反抗,

占据了我的心身,可他对我不予理睬。

我环视四周,我放下水罐,

我捡起笨重的木头,

啪地一声砸向水槽。

我想我没有砸中他,

但是,他留在后面仓促地摆动着的部位

突然闪电般地蠕动了一下,

进入了黑洞,进入了墙面上的裂缝,

我带着迷恋凝视着黑洞,在这个酷热的宁静的中午。

我立刻感到懊悔。

我想到我的行动是多么粗暴,多么卑鄙!

我憎恨我自己,憎恨可恶的人类教育的声音。

我回想起了信天翁的故事。

我希望他能够回来,我的蛇呀。

因为我又觉得他像一个皇帝,

像一个流放中的皇帝,废黜到了地狱,

他一定会马上重新戴上皇冠。

于是,我失去了一次与人生的君主

交往的机会。

我必将受到惩罚,

因为自己的卑劣。

幼小的乌龟

幼小的乌龟啊,

你知道生来孤独是什么滋味!

第一天,渐渐将你的四脚

从甲壳中伸出,

未等完全领悟,

便在世间堕落,

尚未真正成活。

一个幼小的、脆弱的、半死半活的小东西。

张开你的小嘴,

它像一扇铁门,

仿佛永远不会开启;

从底部抬起你的上嘴唇,

伸出你的瘦得皮包骨的小脖子,

望着朦胧的牧草,生命中第一次觅食,

孤单的、无足轻重的小乌龟,

睁开明亮的小眼睛,

缓缓地移动。

生命中第一次孤单地觅食,

缓慢地前行,孤单地寻找。

你有明亮的乌黑的小眼睛,

你有如被惊扰的黑夜一般的眼睛,

幼小的乌龟啊,你缓缓移动在甲壳下方,

如此地不屈不挠。

无人听到你的抱怨的声音。

你从你的头巾中将脑袋向前伸出,

你用钉状的四脚缓缓地向前挺进,

慢悠悠地前行。

小东西,你究竟要去何方?

你更像在活动四肢的婴儿,

只不过你在永恒地缓慢行进

什么也不活动。

阳光的抚摸让你激动,

长久的时代,逗留不去的寒意

让你停下来打个呵欠,

你于是张开密封的嘴,

突然变成喙状,相当宽阔,

如同突然敞开的虎钳;

柔软的红舌头,坚硬的细齿龈,

幼小的乌龟啊,接着你就闭合

你山巅一般的楔形脸庞。

你是否对世界感到震惊

于是将脑袋缩进自己的头巾

用一双精练的黑眼睛朝外观望?

或者是毫无生命迹象的睡眠

再一次侵入你的全身?

苏醒对于你极为艰难。

你是否能够感到震惊?

或者只是你坚强的意志和生存的自豪

让你环顾四周之后

又慢慢地俯仰

似乎难以攻克的惰性?

面对辽阔的死气沉沉,

你弱小的眼睛射出美妙的光泽。

一个挑战者。

然而,一只长着甲壳的小鸟

怎能面对如此辽阔的死气沉沉?

而且惰性又是如此难以估量。

一个挑战者。

小尤利西斯,一个先驱者,

比我的拇指甲也大不了多少,

旅途愉快。

所有生气勃勃的创造都在你的肩上,

前进,小提坦,在你的作战盔甲下前进。

在沉闷呆滞、又占有优势的、

单调枯燥的宇宙世界上;

先驱者啊,你缓缓地独自运动。

在纷扰的阳光下,你现在的旅行显得格外生动,

坚忍克己,含有尤利西斯元素;

突然间,昂起脚尖,不计后果地匆忙前行。

沉默无声的小鸟啊,

在永久停顿的缓慢的尊严中

你把头半伸在头巾之外。

孑然一身,没有孤单的感觉,

因而具有六倍的孤单。

满怀穿越古老岁月的迟缓的激情

你圆形的小屋置身于混乱。

在庭院的泥土上,

小小的鸟啊,

在一切事物的边缘。

旅行者啊,

你的尾巴朝一旁微微卷起

如同一位穿着燕尾服的绅士。

不可征服的先驱啊,

所有的生命都在你的肩上。

十字架,十字架,

到达超越我们所知晓的深度,

比生命更为深沉;

直接穿越骨头

抵达骨髓的深处。

乌龟的呼喊

我以为他不会说话,

我说过他是哑巴,

可我听到了他的呼喊。

起先是微弱的尖叫,

来自生命的深奥的黎明,

在遥远的地方,像发狂,在刚刚显现的地平线下,

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尖叫。

临终之时的乌龟

我们为何被钉在性的十字架上?

我们为何不能圆满地留下,在自己的身上结束,

如同我们开始,

如同他的开始,完全地孤独?

遥远的、勉强可辨的尖叫,

或许直接响在血浆里?

糟于新生儿的哭喊,

一声尖叫,

一声呼喊,

一声叫嚣,

一支赞歌,

一声咽气时的呻吟,

一声诞生时的哭嚷,

一次降服,

全都微弱难辨,极为遥远,在曙光下忽隐忽现。

战场上的喊叫,胜利、尖锐的欢呼,卑鄙的死亡尖叫,

面纱为何撕破?

灵魂之膜破裂而发出丝一般的尖叫声?

雄性灵魂之膜

随着一半音乐、一半恐惧的尖叫而撕破。

钉在十字架上。

雄的乌龟,在严密的雌性乌龟的陋屋后面穿过,

架好,拉紧,像展翅的鹰,以乌龟的赤裸从壳体伸出,

长长的脖颈、长长的脆弱的四肢伸了出来,

展翅的鹰在她的屋顶上,

深深的,秘密的,穿透一切的尾巴弯曲在她的墙壁之下,

延伸,握紧,以最大的张力延伸更多的痛苦,

直至突然地、在交配的激动中,痉挛地撞击,并且,噢!

从伸出来的颈上,打开捏紧的脸,

发出微弱的呼喊,发出尖叫,

非常响亮,

从他粉红的、咧开的老人的嘴里,

放走灵魂,

或在圣灵降临节发出尖叫,接待神灵。

他的尖叫,他的瞬间的平息,

永恒的寂静时刻,

然而仍未清除,过了一瞬,突然的交配的震颤,立刻又发出

无法表述的微弱的叫声——

等等,直到我身体中最后的血浆往回溶化成

生命的原始雏形,溶化成秘密。

他就这样交尾,他不时尖叫,

微弱的、被撕碎的尖叫发生在

每次急促的动作之后,稍长的停顿,

乌龟的永恒,

长时期的、爬行动物的坚忍,

狂热的心跳、缓慢的心跳、坚忍地等待下一次突发的痉挛。

我记得,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我听到了青蛙的尖叫,当它的脚被猛然跳起的蛇抓进

嘴里;

我记得我第一次听到牛蛙在春天里突然喧嚷起来;

我记得我听见一只野鹅在湖的那边,

从夜的喉咙中发出高声叫喊;

我记得一只夜莺在黑暗中从灌木丛里撕出尖叫和咯咯声,

第一次震惊了我的心灵深处;

我记得兔子的尖叫,当我在子夜穿越树林;

我记得发情的小母牛持续不断地哞哞直叫,压抑不住自己;

我记得当我第一次听到恋爱中的猫发出怪诞的号叫,

我是多么恐惧;

我记得受到惊吓和伤害的马儿的尖叫、片状闪电,

我记得我被临产的妇女的叫声吓跑,

那声音就像猫头鹰的怪叫,

我记得我暗自听着初次的羊咩、

婴儿的初次号啕、

我妈妈的自我歌唱、

酩酊大醉的矿工放开嗓门发出第一声高喊,

以及从粗野的黑色嘴唇中

吐出的头几个外国词语。

但极端处境中的雄龟

发出的最后一声

奇异、微弱的相交的叫喊,

从遥远遥远的生命地平线的边缘

发出的微弱的叫喊,

强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

弱于我记忆中的一切声音。

十字架,

首先打破我们沉默的旋转,

性,击碎了我们的完整、我们单独的神圣

以及我们深深的沉默,

从我们身上撕出一声叫喊。

性,把我们劈成声音,迫使我们透过深处

呼唤,呼唤,为整体的完善而呼唤,

歌唱、呼唤,再次歌唱,得到了回答,找到了所寻。

撕碎,为了再次变得完整,经过对于失落之物的

长久的找寻,

乌龟身上的叫喊仿佛来自基督的身上,地狱判官的

放任的叫喊,

整体的东西被撕成碎片,

分散的部分通过宇宙又找到了整体。

蜂鸟

我可以想像,在生来哑然的冥界,

在只有喘息和嗡声的

极为可怕的寂静之中,

蜂鸟在林荫道上疾飞。

当一切东西尚未具有灵魂,

当生命还只是物质的一种膨胀,处于半生状态,

这小小的东西就鲜明地造就出来,

嗖嗖地穿过迟钝、巨大、多汁的茎。

我相信那时还没有花朵,

在这个世上,蜂鸟扑动在万物出现之前。

我相信他用尖长的嘴

刺穿没有生气的蔬菜的叶脉。

也许他像苔藓一样大,

小小的蜥蜴,据说,曾经很大。

也许他是猛戳的可怕的怪物。

我们用长长的时光望远镜倒着看他,

对于我们倒挺幸运。

美洲豹

攀越着一月的雪地,进入洛博峡谷,

针枞木逐渐变暗,凤仙花慢慢变蓝,溪水仍未冰封,

哗哗流淌,小径依然明晰可辨。

人!

两个人!

人!世上令人惧怕的唯一动物!

他们踌躇不前。

我们踌躇不前。

他们有一支枪。

我们没有枪。

然后,我们全都向前迈进,会面。

两个陌生的墨西哥人从暗处、从雪地、

从洛博峡谷的内部浮现出来。

他们在这消隐的路上干些什么?

他扛的是什么?

一个黄东西。

一只鹿吗?

他傻乎乎地笑着,仿佛做了错事,被人捉住。

我们傻乎乎地笑着,仿佛一无所知。

他举止文雅,脸庞黝黑。

这是一只美洲豹,

一只特长的苗条的猫。

死的。

这是他今天早晨捕到的,他傻笑着说。

他提起她的脸,

她明亮的圆脸蛋,像霜一般明亮。

她时髦的圆脑袋上,耷拉着两只死耳朵;

她脸上灿烂的霜中,有着条条斑纹,

还有清晰美丽的乌黑的光线,

乌黑、锐利、美妙的光线,在她灿烂如霜的脸上。

一双美丽迷人的死眼睛。

多么美丽啊!

他们朝出口走去;

我们走进洛博的幽暗之中。

在一片树木的上方,我发现了她的巢穴,

在屹然耸立的橘红色壮丽的岩石之间,有个小小的岩洞。

有遗骸,有树枝,有险坡。

可是,美洲豹再也无法跳上那条道路,

带着她长驱直入的黄色闪光!

她带有条纹、灿烂如霜的脑袋再也不会探出

橘红色岩石之洞的阴影,朝外观望,

在洛博幽暗的峡谷之口的一片树木的上方!

取而代之的是我朝外观望。

观望荒漠的幽暗,像永远不成真实的梦幻一般;

观望克里斯托群山的雪景,皮科里斯山的冰柱,

在雪山悬崖的另一面,葱翠的树木站在雪中纹丝不动,

如同圣诞玩具。

我想,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有个房间归我和美洲豹享用。

我想,在另一边的世界,我们会轻松地省略掉

成千上万的人们;

而且从不想念他们。

然而,缺少一张洁白如霜的脸庞,那只苗条的黄色美洲豹

的脸庞,世上该增添一个多么大的豁口!

制造意象的爱情

现在

最完美的是

孤独一人,把灵魂控制在寂静之中。

赤裸裸地孤独一人,不为人见

胜过世上的一切事情,

死亡般的解脱。

始终

在我的核心,

从超越界线的触摸中,从我肉体内部

炽热手指的碰撞之伤中,

燃烧出吞噬我的小小愤怒的火焰。

始终

在爱我的那些女人的眼中

我终于明白我被当作

我被错误地当作

她们所爱恋的那个人的意象。

始终

是个模拟之物,像我,

也像对我的嘲弄。

于是现在,首要的事情

是保护我的赤身裸体

免遭制造意象的爱情的嘲弄。

愿望

唉,在昔日,对于罕见的美人,

我感觉到一种愿望:

来吧,更近一些;接触在一起!

生理上的接近,肉体靠近肉体——

少说些话,哦,少说些话,

然后,离开我,让我独居。

保持你的孤独,也尊重我的孤独。

我过去常常这么说,但现在我不再多说,

总是归于失败。

她们总是强调爱情

不停地谈论爱情

不停地卿卿我我,唠叨着彼此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所以我现在再也没有别的愿望,

只剩下最后一招:让我孤独,完全地孤独!

吴 笛 译

乔 治 · 桑 和 雪 莱
的 婚 姻 观
气味相投的浪漫主义者们一点也不满意《卢琴德》。只有诺瓦利斯对它赞赏备至。他认为,很少见到这样有个性的书,觉得从这本书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作者的内心活动,恰如在一玻璃杯水中溶化一块糖时可以看到物质的活动一样。略微使他感到不安的是,《卢琴德》里面似乎安排了一种骗局,把能思维的人描写成一种纯粹的冲动、一种纯粹的自然力,从而俘虏了读者,使他不得不沉醉于纯粹的肉欲本能。他还认为,整个作品既不轻松简单,也没有完全摆脱卖弄的痕迹。不过,他却称赞它不乏“浪漫主义的和声”;比起形式来,内容没有什么使他不满的。
读完第一遍之后,他立刻给卡洛琳娜·施莱格尔写信说:“此外,观念方面无可指责,而在表现方面,我却经常觉得,有很多地方是从克拉蒂斯 那里借来的。可是,我们这里还不流行‘做冷嘲家吧!’这样的准则——甚至非常热情的妇女也会谴责雅典的美女拿市场作为她的洞房。”
千真万确!只是这种渎神行为也怪不得可怜的多罗特娅,虽然她被摆在市场上公开展览,她本人并没有像我们那样以她的名义愤怒过;怪只怪那些高贵的雅典男人。我们看到,卡洛琳娜不久就对这本书极尽挖苦之能事,而奥·威·施莱格尔、谢林、斯特芬斯及其他人私下则把它看做一个enfant terrible ,不论他们公开是怎么说的。奥·威·施莱格尔确实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向弗里德里希这样说过:
忠于炽烈的爱情使你成为诗人,
你要把生活造成一座神庙,
让神权来释放和束缚自由。
可是,有祭坛不能没有供品,
于是你从天国盗来了
辉煌的卢琴德的情欲。
当科策比针对《卢琴德》发表喜剧《北极驴》来讽刺弗里德里希的时候,奥·威·施莱格尔却回报了那篇机智的《科策比议长的凯旋门》;可是,他私下却称这本书是“愚蠢的狂想”。蒂克则管它叫做“不可思议的怪物”,就连施莱尔马赫后来由感性的神秘主义倾向转向新教的唯理主义倾向的时候,他也试图否认写过论《卢琴德》的书信。虽然如此,或者正是因为如此,探寻一下这些书信的性质,我们认为是重要的;这些书信的目的,就在于说明《卢琴德》不仅是一部清白无辜的书,而是一部优秀而神圣的书,高尚妇女对它倾慕不置,就证明了这一点。同施莱尔马赫通信的就是这些妇女,其中之一是他的妹妹埃内斯丁,另一个是他的情人埃莱昂诺尔·格鲁诺。
今天,这些书信一件件读起来,不再有任何兴味了。我们将只注意最突出的几点。因为《卢琴德》是浪漫主义者在社会方面唯一的尝试,因为阐明婚姻问题是十九世纪初叶文学所从事的唯一的社会任务——只有歌德的《漫游年代》像卢梭的小说一样,但是在更大的范围内,考察了社会问题——所以把欧洲各个主要国家文学关于这个问题的见解作一比较,是有意义的。
施莱尔马赫的文章是反对假正经的。他在一封早期书信中写道:“我几乎相信你近来变成一个假正经了。如果真是这样,请你赶快到英国去吧,我真想把整个这类人赶到那里去。”本书还有一整节反对虚伪的忸怩,这种忸怩排斥了真正的贞洁,并酿成许多不必要的灾害。这本书信集第六十四页和第八十三页这样写道:“那种已成为今日社会风气的、羞怯而褊狭的贞洁,其根源仅在于意识到一种巨大而普遍的荒谬和一种深刻的腐败。但是,最终会变得怎样呢?如果人们屈服于事态,荒谬和腐败必定会越来越得势;如果人们当真到处搜寻不贞洁,那么最后可能认为,在每个思想范围内都会找到它,而一切言谈和一切社交最后势必宣告中止。……彻底的腐败和完善的教育都能使人回复到清白无辜,二者都将消灭贞洁;通过前者,真正的贞洁按其本性也将和虚假的贞洁同归于尽;而后者则使贞洁再也算不了什么,值不得特别注意,本身更没有价值可言……想想吧,亲爱的孩子,人身上的一切精神性不都是从一种近乎本能的、模糊不清的内在冲动开始的吗,不都是逐渐通过自发行动和习惯才发展成一种明确的意愿和意识,一种自身圆满的行为吗?但是,在达到这个地步之前,根本不能设想这种内在运动对于确定对象会有持久的关系。那么,为什么爱情要不同于其它一切呢?难道作为人生最高性能的爱情,经过第一次最轻微的感情尝试,就能达到圆满的成果吗?难道它比吃喝这类简单技巧还要容易吗?当然,即使在爱情中,也一定有初步的尝试,从中不会得到永久性的成果,但是它却使感情更加明确起来,使爱情的前景显得更加伟大而又高尚。在这些尝试中,同一定对象发生的关系只能是偶然的,最初常常只是一种幻想,而且永远是一阵过眼云烟,正像当时的情感一样倏忽短暂,它不久就让位于另一种更明朗、更深切的情感了。你在那些最成熟、最有教养的人们身上肯定可以发现这一点,他们把他们的初恋当做一件幼稚而古怪的行为加以嘲笑,而且往往漠不相关地同初恋的对象生活在一起。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情况也一定是这样,在爱情上既想坚持忠实又想建立永久的关系,乃是一种危险而又空洞的幻想。”
施莱尔马赫因此警告人们提防他所谓的“关于初恋之神圣性的妄念”:“不要相信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会产生某种正常事物。有些小说鼓吹这个观念,把两个人的爱情从半生不熟的开端一气呵成地发展到最高的圆满境界,是既危险而又拙劣的;总而言之,这些小说的作者既不懂得爱情,也不懂得艺术。……如果你那多少有些模糊的憧憬逐渐化为对某一固定对象的爱,那么由此必然产生某一固定的关系,同时还会有一个尽可能接近的最高点;如果你一旦达到了这一点,觉得如梦初醒,难以为继,这时你除了同对象各自东西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在这场尝试作为尝试完成之后,就是说,在割断了这个关系之后,对这场尝试的回忆和思考才能有助于更细致地理解当初的憧憬和感情,从而为另一次更好的尝试做准备。难道有什么义务,非要在同一对象身上进行这另一次尝试不可吗?这种义务的根据又在哪里呢?让我来说,我认为这比兄妹通婚更其违反自然。 那么,你就肆无忌惮地去进行尝试吧,只是要注意对于尝试本身保持清醒和敏感,这样才不致由于献身而把这样一件肯定不过是一场尝试的事情永久化和神圣化,因为献身就其本性而论,标志着少不更事的尝试的结束,真实而持久的爱情的开端。这样一种错误乃是最不幸的幻觉的结果和原因,你要把它看做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最可怕的祸事,而且要知道,这本来可以叫做水性杨花,甘被诱骗。当你获得真正的爱情,感到自己达到了这一点,能由此完成自己的气质,并能使自己的生活变得优美而可敬,那么你自然就会觉得,对于最后一次、也是最美的一次正当结合,采取任何观望和逡巡的态度都是矫揉造作了。最危险的仅在于每一次尝试按其本性而论,都以达到这一点为目标。饱和点只有通过过度饱和才能找到。但是,如果你在思想感情方面都是健全的,那么每逢这种爱的尝试接近这一点时,你肯定会感到一种神圣的嫌恶,这种嫌恶比外来的戒律的威力高得多,或者说,比一般所谓的羞耻与贞操高得多。”
这确是一些健全明智的见解!施莱尔马赫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追求新的伦理的基础;但是,他却完全忽略了真实的、实际的困难。然而,这些关于感情的精细思考,对于作者所属的国度,又是多么富于特征啊!一个意大利人曾经对我说过:“在日耳曼民族的感情生活中,最使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理解和寻求爱情的方式。爱情对于他们是一种宗教、一个善人必须信奉 的宗教。而这种宗教是有其神学的。据我所知,它甚至不乏哲学、形而上学等等!我们却像法国人所说的,爱得simplement(简单)。”读到施莱尔马赫的文章,我不由得想起这番话。为了证明一个人在恋爱中不应为虚假的理论所干扰,他写得多么有见识啊,而为了彻底阐释这些见识,他对于“使气质得以完成和圆满的”爱情具有多么坚定的信心啊!把其它国家伟大作家的有关言论拿来同施莱尔马赫的上述观点作一比较,是颇有教益的;这样比较一下,会使民族特征显得更其鲜明。
乔治·桑的第一部小说在法国代表了《卢琴德》在德国所开创的同一运动,她在《雅克》和《卢克莱修·芙洛丽安尼》中通过主要人物,就像通过假面一样,发表了如下的见解:“保罗和弗琴妮所以能够长久而平静地相爱,因为他们是由同一个母亲养大的孩子。我们却出身于完全不同的环境……要使两个人能够永远相互了解,并由一种永不变心的爱情结合起来,他们必须从儿时起就接受同样的教育,两人身上必须有同样的信仰、同样的意向,甚至同样的举止习惯。然而,我们却是一个动荡而腐败的社会的苦难后裔,这个社会像个后母一样对待她的孤苦伶仃的孩子们,而且在它的野蛮时期甚至比真正的野蛮还要残忍;那么,在经过如此巨大的公开的分裂之后,看到心灵不断隔阂开来,内部的和谐荡然无存,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可以看出,乔治·桑比施莱尔马赫更不相信,个人有可能通过“使气质得以完成”的爱情,遇到所谓“意中人”。雅克说:“依据我的看法,婚姻是古往今来最可憎的制度之一。我不怀疑,如果人类在正义和理性的轨道上前进一步的话,这个制度就会被废除;那时将代之以一种更其合乎人性的、其神圣性并不因此见少的结合,这种结合能够保障儿童的生活,而不致将父母的自由永远束缚住。只是今天,男人未免过于粗野,女人又未免过于懦弱,都不能要求一个比目前控制他们的铁律更为高尚的法律。对于不讲良心、不讲道德的家伙,才需要沉重的枷锁。少数高尚心灵所梦想的改革在本世纪内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些有识之士忘记了他们比他们的同胞先进了一百年,忘记了在改变法律之前必须改变人类。”——雅克在成婚的那天对他的新娘说:“现在,社会将要领着你宣誓。你一定要永远对我忠实而恭顺,就是说,除了我,决不再爱任何人,而且在任何事情上都要服从我。这个誓约的头一点荒谬绝伦,后一点卑鄙无耻。”
乔治·桑在所有这些作品中的思路是这样的:当爱情已不复存在时,还要用温存体贴来保存爱情的皮相,这是恋爱关系中真正不道德的行为。雅克说:“我从来不苦心孤诣地设法燃烧或鼓动我心中不再有的那种感情;我从来不要求自己把爱情当做义务,把忠实当做职责。如果我觉得爱情已在我心中熄灭,我就明说出来,既不感到羞愧,也不感到悔恨。”卢克莱修·芙洛丽安尼说得还要感人:“我曾幼稚而盲目地沉湎于多次恋爱事件,其中没有一次结合我认为像这样一次令我自疚的,那就是我昧心试图在情残意懒之后继续维持两人关系的一次。”
看来这位法国女作家认为,对于同一个人的持久的爱情是一种仅仅在一定条件下才有效的可能性;她的爱情观念不同于施莱尔马赫的爱情观念,她并不把爱情看做最高的教育力量,而是看做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看做充溢整个心灵的激情,它是美丽的,是人生最美丽的东西。既然爱情不能按照制度来改变它的性质,那么制度就必须按照爱情的性质来改变它自身。作为卢梭的一名女弟子,她热烈地拥护自然。
最后,来看看同时代一位具有同一精神倾向的英国作家的作品,即雪莱的《麦伯女王》,而且特别注意一下他为这篇诗所增补的注释,我们将会碰到反对流行见解的第三种意见。雪莱说:“我们所处的社会状态是封建野恋和不完善的文明的一种混合。人类承认幸福是伦理学及其它一切科学的唯一目标,放弃出于对神的爱甘愿灭情绝欲的狂热观念,乃是新近的事情。”可以看出,他作为纯粹的英国人,是把功利原则或者幸福原则当做最高原则,并由此出发的。他说,“爱情是对美好可爱有所感知的必然结果。爱情在强制之下就要凋谢;它的本性就是自由;它同恭顺、嫉妒或恐惧是不相容的;它的信徒生活在信任、平等和率真的献身精神中,它才是最纯洁、最完整而又最无拘束的。……一对夫妇只有在彼此相爱的时候,才应当继续结合在一起;当他们的爱情熄灭之后,任何法律还要强迫他们在一起实行同居,哪怕一时片刻,也是不堪忍受的暴政,而且也是最不值得忍受的。如果一种法律不顾人类精神好恶无常、动摇不定、容易迷误以及大有改善之余地等特点,规定友谊必须始终不渝,这岂不是法律对于个人的评判自由的一种多么可憎的监护吗?爱情的羁绊要比友谊的羁绊沉重得多,也难受得多,因为爱情更猛烈,更任性,更仰仗想象力的微妙特质,更难得满足于对象的一目了然的优点。……爱情是自由的;答应永远爱同一个女人,其愚蠢程度不亚于答应永远遵奉同一个信仰。……当前这种强制性的制度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制造伪善者和公开敌人的作用。敏感而又有德行的人们,不幸同一个他们所不爱的人结合在一起,但是为了照顾他们配偶的感情或者共同子女的福利,不惜强颜为欢,消磨了他们一生最美好的年华;至于为人并不宽宏大量的人们,他们则公开地宣布自己的失望,在一种不可救药的勃谿和殴斗的状态下,苟延残喘地度过只有死亡才能解消的怨偶生涯。他们的子女的早年教育则染上了父母鸡生鹅斗的色彩;他们是在坏脾气、暴行和虚伪的正规学校里被教养大的……婚姻是无法拆散的,这个信念使性情乖张者受到了最强烈的诱惑:他们肆无忌惮地发泄着怨气,沉湎于家庭生活中所有小小的暴政,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牺牲品是有口难言的。……卖淫是婚姻及与之俱来的胡作非为的嫡子。妇女仅仅因为犯了顺从自然欲望的罪过,便触怒了众人,被屏于社会的同情和安慰之外,这比谋杀更严重……假如一个女人顺从了决无过错的自然〔原文如此〕的冲动,社会便向她宣战,这是一场残酷而永久的战争;她必须是驯服的奴隶;她不得有任何报复行为;社会有迫害的权利,而她只有忍受的义务。她生活在耻辱之中;喧嚣而恶毒的讥笑声堵塞了她的任何自新之路。她 死于长久缠绵的疾病;但是,她 做了错事,她 是罪人,她 是桀骜不驯的顽童,——而社会这个年高德劭、守身如玉的保姆,则从她洁白无瑕的胸怀里把她像怪胎似的抛开了!……青年男子被狂热的贞操观念屏弃于庄重而有才艺的妇女社会,便同这些伤风败俗的可怜虫混在一起……今日社会的偏执的贞操乃是僧侣和福音派传教士所宣传的一种迷信,甚至比愚顽的纵欲更是自然节制的敌人;它磨噬着所有家庭幸福的根基,使人类的大多数陷于不幸,以便少数人能够享受合法的垄断。大概难以设想还有什么制度,比婚姻更其刻意敌视人类的幸福了。我断然相信,废除了婚姻制度,将会产生正当而自然的性关系。我决不认为这种性关系会变成一种杂交;相反,由于父母同儿童的关系,这种结合一般会是长久的,而论及宽厚与诚挚,它将超过其它一切结合。……事实上,目前状态下的宗教和道德形成了一部不幸和奴役的实用法典;维护人类幸福的天才必须从这本邪恶的圣经上把每一页都撕掉,人才能读到他心中的题词。用僵硬的胸衣和盛装打扮起来的道德,如果朝着自然的镜子照一照,将会怎样为她自己可憎的形象感到惊愕啊!”
这里又是向自然的呼吁,但观点完全不同了。热情的无神论者雪莱在传统宗教中看出了社会不幸的根源,“决无过错的自然”便是他用以代替圣经里的上帝的神性。他认为要求幸福是人类的权利,并且作为英国人,他并不在心理学方面多费口舌,直接宣称个人有自由摆脱外界法律的强制。施莱尔马赫警告人们防止背理 行为,因为一旦失足,人就会受到束缚;不过,他是新教的牧师,只能间接地鼓动人们反抗。乔治·桑则对卑劣行为感到愤慨;在这位法国女作家的伦理学中,荣誉扮演了理性在施莱尔马赫的伦理学中所扮演的同一角色;她借用她的男性荣誉心的理想人物雅克之口,以人类荣誉的名义提出了抗议。雪莱最后作为个人自由的代言人和战士挺身而出。他希望废除奴役 。英国这位不久就逃亡国外的自由使徒毫不踌躇地抨击了社会制度。乔治·桑却从没有诋毁过婚姻,她在《莫勃拉》的序文中甚至说过:“我公开反对丈夫 ,如有人问我拿什么来代替他们,我将坦白回答:结婚。”然而,雪莱从政治上和社会上来理解一切不幸,他建议通过立法途径来改善人类,因为他确信国家一定会按照这种广泛的方式,尽可能保证个人充分行使他作为公民的自由权。
显而易见,这三个谈论同一事题的代表人物中间,施莱尔马赫是最富于思考、也是最谨慎的一个。气质及其恳挚之于他,犹如心灵之于乔治·桑,幸福之于雪莱,乃是首要的。这三个伟大的作家都分别代表了他们的民族,把他们这样比较一下,可以更清楚地理解这个发端于本世纪初叶的整个运动的性格;这个运动还没有停止,也没有定型,更没有得到良好的抚慰人心的成果,一直要等到妇女在精神和社会方面获得解放,使她能够同男人平起平坐,并通过文学和立法的途径照顾她自己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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